主题: 柴良：腌菜

腌菜

柴良/文

前天下午，父亲打电话说要降温，该往回掏萝卜、蔓菁腌菜了。

府谷一向认为“地冻车头响，萝卜蔓菁长得狂”。看天气预报，眼下的十天半月，气温最低也不过零下三度左右，即使静态的水，也只在黎明时分结一层薄冰，一见太阳，不用多久便融化，尚不会影响萝卜、蔓菁、白菜的生长。反而只要浇水勤，还比较有利于白菜顶满黄黄的、看上去稚嫩的、吃起来带着甜味的菜心。突然发现进入耄耋之年的父亲，反而性子更急了。

府谷的冬天，算得上是寒冷而漫长，旧时起自农历十月到次年五月半头，难以吃得上青菜，腌菜就成为最好的蔬菜储备选择。如今的人们似乎忘记了曾经的饥饿，虽然还承袭着秋冬之交腌制酸白菜、烂腌菜、腐酱菜的传统，但多属于丰富饭桌上的花样。1960年代与1970年代的腌菜，却是将菜当粮食储备，那时的一个六口之家，每年赶上冻之前，起码得给每个人腌好一大瓮酸白菜，另外全家还得腌好两大瓮烂腌菜，一大瓮腐酱菜，不然绝难度过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遇到歉收萝卜、蔓菁、白菜的年份，连发黄的菜叶，也要腌制着吃。那种饥饿情景，作为过来人，至今思及，还心有余悸。1960年刚收罢秋，玉祥哥出生，因为难产，二爹只好用牛车拉着二妈住进了县医院。做完剖腹产手术的那个晚上，二爹出去打水路过医生的办公室，发现灯没有熄灭，里边有人偷声换气说话。推门而入，见几个医生惊慌失色。二爹当时是县委组织部的干部，几个医生早就认识，才尴尬地揭开锅盖。原来因为做手术耗费体力，饿得发慌发软的医生，发现医院下边的一块地里有白菜根，便偷的挖了一些，又偷偷的趁着夜半准备煮着吃，深怕被人当贼捉住。二爹赶忙将自己准备陪护二妈住院期间吃的小米给挖了一大碗，又给了一脸盆蔓菁。十八年后，玉祥哥从卫校毕业，到县医院实习，那几个医生争着给玉祥哥做实习老师，都把自己的绝活教给了玉祥哥。

切身久经那般生活苦难的父亲，自然把秋冬之交抓紧时间腌菜，视作坚定不移的信仰，并将其根与叶的领地延升到儿女们心里。1983年收秋前夕，到榆林去上学，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听说榆林城里的中小学统一放假一个礼拜，说是叫腌菜假。才发现不只府谷人重视腌菜。看来，站在冬天的屋檐下，大家的处境是一样的。

故乡的水田十分零星，都在深沟里，每一块比一间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有的高，有的低，因此被称为碗架圪台。离家远不说，顺着陡坡上的羊肠小道往出担粪，往回背挑收成，两腿发软，浑身淌汗。加上还要如此一般从沟底往回担挑洗菜的用水，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怀疑那时的自己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从那样的生活教科书里，直接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往死饿相比，许多苦难算不了什么。

如今，许多泉水早就死亡，沟里的碗架圪台也失去了生命力。因为闹饥荒也似乎驾鹤西游了，对蔬菜的需求量极大削减，而且利用储蓄在水窖里的雨水，把菜种在院子里，少去了搬运的劳累。但削净萝卜与蔓菁，再洗净，再用刀切碎或用镲子镲碎，然后加盐与辣椒揉匀、攥干、入瓮，站起，坐下，放下那，拿起这，前出后进，还是很琐碎、麻烦、累人的。父亲毕竟年纪大了，昨天赶紧回去了一趟。

曾经，腌菜是救饥的智慧。如今，腌菜是快活口味的追求。可有一段时间，有人突然标榜自己是营养专家，一方面宣称吃腌菜容易致癌，另一方面大肆渲染与中国人腌菜技术大同小异的韩国泡菜技术。十分明显的居心，居然让许多人害怕起了久经考验的腌菜。后来听说一个在体育频道奔跳得很欢实的健身专家，不到三十岁就突发疾病直上云天而不复返。最近又听说一个营养专家，不到五十岁也因病朝阙天宫一去不复返。突然觉得姬宝顺老师的那句“长寿没有经验”，才是至理名言。其实，放弃贪婪，放正心胆，放怀天下，放心生活，才是大道，正道。

注：

2020年11月3日子夜于新府山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