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冬日里吃羊肉泡馍，叫吃羊肉，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如果家里有老人，体弱多病，孝顺的儿女会在冬季里的某一个合适的时间，抠抠搜搜从贴身的衬衣里摸出一张纸币来，在寒风里旗帜一样举着。
大人们骄傲地喊家里的娃伙们：老大，给你爷提一罐羊肉回来。
这声音有磁力，耳背的老人平时凑耳朵说话，这时却在厦房的热炕上这个音“逮”得非常准。老人颤颤巍巍从炕上下来，住棍立在院子里，脸上洋溢着喜悦，嘴里面却说：“儿女们孝顺，心领了，费钱得很。”
话虽这样说，老人们在院子里也不坐，伸长脖子立在过道里，也不怕风，脸上写满期待。
儿女们表孝心，可苦了缩成一团在热炕上的娃伙们。娃伙们耳朵灵，长着一双招风耳，听到大人们在风中召唤他的声音，装着听不见，赖在热被窝里不肯挪窝。大人们发了火，喊声开始像骂人一样变得凄厉起来，才磨蹭着下炕提瓦罐。
我是不太愿接受这个任务的。一个人提瓦罐猫腰在风里要走五里土路，翻一道深沟，早早去镇上煮羊肉的大黑锅前排队。临平镇的羊肉很有名气，第一波是赶不上的，第二锅羊肉刚下锅，得守在锅边排队。那时候镇上煮羊肉是烧的彬县百子沟的烟煤，鼓风机呼呼响，焦炭燃烧的黑烟熏得眯缝起眼，眼泪挂在眼角。锅里的羊肉香味钻进鼻孔里，沁进五脏六腑里不愿出来，鼻孔闻了香，馋虫在肚子里勾引，哈喇子流在嘴边。
从家里走的时候大人们有时候耍人，给我的钱只够舀一罐汤，还一再叮咛舀点肥油回来。半罐羊肉汤装在黑瓦罐里，瓦罐上盖一小碟子，走路得弓着腰撅着腚，特别小心，一手扶灌一手提麻绳蹀躞着走。
有时候钱给得足，能买一块肉，走的时候，大人再三叮咛，一定要肥一点。有羊肉在汤里，回来的时候提瓦罐不晃荡能走得快一点。
提羊肉是一个技术活，走五里土路翻一个大沟，走快了怕漾出来回家羊肉汤成半罐了，走慢了怕汤凉了，遭大人们埋怨。一路小心翼翼捧一罐金贵的菜油一样趔趄回家，提一回羊肉比拉架子车走上坡路都累。
提羊肉，这活计累到还罢了，娃伙腿软，关键是心累。在镇上提了羊肉往家里走，香味在瓦罐里迎风飘过来围绕周围撵也撵不走，越走越饿，越走越馋，越走越心不甘情不愿。
一大早迎风去镇上提羊肉，一进家就没有娃伙的事了，大人们在门口接过瓦罐，热情碎步跑着进厨房，倒进瓷碗里，切一小撮蒜苗撒在汤上，鼻子贴着瓷碗闻一下嘴里说，美得很，也不敢喝一口，一手端碗一手拿馍。馍一定是硬馍，软馍泡进羊肉汤里就成糊糊了。
大人们给爹妈表孝心，忽略了走五里土路的我，我坐在门槛上咂嘴。
老人接过羊肉汤眯缝起眼，凑近瓷碗趁热喝一口，眼睛和嘴一起收缩，享受得很。享受完了，用筷子夹起一块肥肉也不咀嚼，呼噜一下就下肚了。
大人们在一旁问：“爸，羊肉咋样？”
老人咂摸一下嘴：“美么，老店，烫鲜。”
接下来老人慢慢掰馍，泡进汤里慢慢品味，品麻得很。
有时候，老人胃口不好，吃完肉喝完汤，瓦罐里剩下小半碗羊肉汤。
大人们端给我：“快，趁热喝了，暖胃。”
我从门槛上飞过来端起瓷碗仰脖子一口就喝了，半碗羊肉汤囫囵进肚，也没有咂摸出味道来，坐在炕上舔嘴唇细回味，满嘴的花椒大料。
第二年冬天提羊肉，我多了心眼，买肉的时候不要肥肉，专挑瘦肉，老人缺牙，瘦肉是咬不动的。老人喝汤我可以吃肉解馋，也不枉我寒风里来回五里跑路的辛苦。
有时候大人们缺钱，只能提半罐羊肉汤，老人不够喝，老人泡馍的时候不弹嫌，吃完泡馍喝完汤，擦过嘴才对我说：“你爸啬皮的很，汤少也没肉。”
我站在旁边有点不高兴，心里说：好我的爷呢，你嫌汤少没有肉，咋不提前说。喝完吃饱才说，是弹嫌我爸还是向我炫耀呢。
老人看我不高兴，摸一下我的头说：羊肉吃多了上火，娃伙火气重，不好消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