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喜欢人潮汹涌的地方,那让我觉得是在凑热闹。
但是若待在家里,也许我会邀AmeKo一起看电视。
而元宵节时的电视节目,通常是猜灯谜的那种。
我恐怕还得费神去跟她解释何谓“灯谜”?
并为谜底提供一套她可以理解的说辞。
万一碰到我不懂的灯谜时,我这个中文老师的颜面岂不荡然无存?
所以,还是带她去看烟火比较保险。
我载着AmeKo沿着滨海公路往土城圣母庙的方向骑去。
滨海公路的两旁并无住家,感觉非常荒凉。
虽说时序算是入了春天,但农历正月的天气仍是寒冷刺骨,尤其是今晚。
当海风从脖子的衣服空隙透进身体时,更是冷得让牙齿直打颤。
路上并没有明显的指标,但只要顺着车潮前进的方向便不会迷路。
而夜空中明亮的烟火,更像北极星般,指引着我们。
一路上,AmeKo不断地跟我谈笑着。
『你知道吗?理论上中国过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算过完。』
「是吗?那麽元宵节就是快乐的分水岭了。」
『快乐的分水岭?你的文法有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过年很快乐的话,那麽过了元宵节後就不该快乐了。」
『不该快乐?AmeKo,你说话很玄。』
「没什麽,随便说说而已。」AmeKo又微微一笑。
土城圣母庙的广场,早已挤满了人。这时台南市长施治明也刚鞭完春牛。
人潮拥挤的程度,比起欧阳修的北宋时期,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看烟火是往上看,而不是往前看,因此倒也没有太多不便。
人潮的嬉闹声夹杂烟火冲天时的爆裂声,到处充满着欢乐嬉闹的气象。
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烟火,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更显得璀灿。
「你看,好漂亮哦!」
AmeKo的手遥指着天空四下飞散的七彩烟火。
『嗯,的确很漂亮。』
我仰望着天空,在视线回到她被烟火映红的双颊时,也称赞了一句漂亮。
「烟火在天空散开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嗯,而且是彩色的雨喔!』
我再度仰起了头,欣赏夜空中的这场烟火雨。
我不禁怀疑,漂亮的是天上的烟火雨?还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
我带着她四处走走,告诉她庙里祀奉的各尊神明。
AmeKo在妈祖圣像前,先用力拍手两下,然後闭上眼睛低头祈福。
她祈福的动作是如此虔诚,於是我停下脚步,望着她:
『你祈求什麽呢?』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节,我还能来这里看烟火雨。」
AmeKo张开眼睛,别过头来,很坚定地告诉我。
走出了庙门,AmeKo嘴里轻轻哼着歌,我纳闷地问她:
『AmeKo,许愿最好许那种不太可能做得到而你却又很想达成的愿望,这样叫
神明帮助才有道理。容易达成的愿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
「我许的这个愿望的确很难达成。」
『怎麽会呢?我明年一定还会再带你来。所以,根本不用求妈祖娘娘。』
「蔡桑……」AmeKo停下脚步,沈默了一会。
在我快开口询问前,她接着说:「我下个月就回日本了。」
“砰”的一声巨响,在毫无预警下,又有一团烟火突然往天空炸开。
AmeKo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我的怀里并拉住我的衣角。
我顺势地揽住她的腰,轻拍她的肩膀安抚。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令我震惊的,不是突如其来的烟火,
而是AmeKo刚刚的话语。
烟火只是炸开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话语却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悦。
我终於知道刚刚AmeKo在抄写《生查子》时,为什麽会流泪的原因。
「希望妈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怀里抬起头望着我,轻声地说着。
『嗯…我也希望妈祖娘娘能帮助我完成心愿。』
「你祈求的是什麽呢?」
『我不能说。因为愿望说出来後就不容易达成了。』
「那你刚刚还问我?」
『我以为你求的是希望日本继续富强啊!』
AmeKo愣了一下,笑着说:「你好狡猾。」
趁着这阵嬉闹,我们技巧性地轻轻挣脱彼此的拥抱。
也顺势避开了即将分离的问题。
『我买个灯笼送你吧!』
「我怎好意思让你破费?」
『不简单哦!连“破费”也会讲了,看来我真是教导有方。』
「呵呵,蔡桑本来就是个好老师呀!」
既然分别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样东西,并奢望她在以後的每个元宵节,
偶尔会想念起我。
我在庙旁的摊贩里,买了一个红色的猪型灯笼。
今年是猪年,红色的猪看起来很可爱,虽然大部分的灯笼照型是蜡笔小新。
「蔡桑,谢谢,A-Ri-Ga-Do,thank you。」
『不客气,就当做是我孝敬板仓老师的“束 ”吧!』
AmeKo抱着那个红猪灯笼,很高兴地笑着。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我望着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吗?」
『你的牙齿像老虎,个性像猪。』
「那你呢?」
『我跟你相反,个性像老虎,牙齿像猪。』
「呵呵…你真爱开玩笑。」
晚会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钛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烟火。
山钛公司在前两届国际烟火大赛都得冠军,他们的高空烟火特别灿烂漂亮。
同时又有旋转烟火在空中自由流窜,宛如千百条七彩飞蛇凌空乱舞。
在最後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时,我看了一下手表:
『AmeKo,该回去了。』
「嗯。今晚过得好快,就像烟火一样。漂亮的东西,总是短暂。」
AmeKo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Sakura(樱花)也是,只要风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恋栈地四下落尽。」
离开了喧闹缤纷的圣母庙,回程的路上,我们同时保持沈默。
天空开始飘些雨丝。很小,像练过轻功的蚊子。
雨丝轻触脸颊,积少成多,聚成雨珠後以泪水速度顺着脸庞滑下。
当第一滴雨水流过嘴角时,我想是该穿上雨衣的时候了。
『AmeKo,我们穿雨衣吧!』
「没关系。这雨很小,淋在脸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听到她的笑声中夹杂着细微的抖音。
『AmeKo,你会冷吗?』
「嗯。有一点。」
『还是穿雨衣吧!』
AmeKo并没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从声音中感觉到她的寒意。
我把车子停在路旁,转过头去跟她说:
『AmeKo,我坚持要穿雨衣。』
「蔡桑,你又说“坚持”了。」
『是的。我坚持。』
「你难道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因为我没忘,所以我坚持。』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对我的意义,那你还……」
『是的,我当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AmeKo听到“雨姬”时,愣了一会,然後轻声说:
「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你是雨姬。而且我也决定取个日本名字,叫加藤智。』
我穿上了雨衣,掀开背後,示意AmeKo钻入。
AmeKo犹豫了很久,终於钻入我背後,并将双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没多久,雨势加大,打在脸上的感觉,已经有点疼痛。
虽然身体冰冷,但我却觉得很温暖。
幸好是沿着海边骑车,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将机车摔落悬崖。
回到市区,我还故意在成大附近绕了叁圈,然後再骑到AmeKo家楼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见。』
「嗯。谢谢你带我去看烟火并送我灯笼。」
『不客气。』我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蔡桑……」在机车的引擎声中,我隐约听到AmeKo的声音。
『你叫我吗?我应该改姓加藤了吧!』我调转车头,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红着脸笑了一下,拨了拨被雨淋湿的头发:
「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样东西给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楼去,等她下楼时,手里多了一件包装好的东西。
『可以拆开吗?』
AmeKo点点头。我拆开红色的包装纸,发现那是一块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只小猪,上面还用奶油写上“小雨”两字。
『哇!这只猪做得很可爱喔!』
「呵呵,谢谢。」
『真巧,我送你一只猪,你也送我一只猪。』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 看。」
『你好厉害,竟然会自己做巧克力。』
「这没什麽。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为什麽?难道日本女孩在元宵节特别无聊吗?』
AmeKo看了看我,然後笑一笑,好像是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既然是蠢问题,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会让我觉得更蠢。
回到住处,耳畔彷佛还残存着刚刚对高空烟火爆炸声的记忆,嗡嗡作响。
看看行事历,明天是2月15日星期叁。
第一节有“碎形与混沌”课,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紧紧抓住这种感觉,
在日记本里留下永久的回忆。
我花了半个小时,终於找到隐藏在一堆旧报纸和杂志中的日记本。
打开日记本,不禁有点惭愧,上次认真写日记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AmeKo的日子。
日记上面写着: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气:下午阴晚上雨,早上有风。
今天是信杰生日,下午他打电话来叫我去参加聚会,还叫我带礼物。
该送什麽呢?信杰这家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
胡乱在书局挑了本书,连包装纸我也懒得买,所以书就只被一张纸包着,
上面还附赠一条橡皮筋。
帮信杰庆生的人,除了陈盈彰、虞姬、我外,
还有陈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怜男友。
以及一个我从来没看过的女孩。
她看来很羞涩,总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话,好像只是个旁观者。
我其实很想知道她是谁,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她,直到信杰帮我们互相介绍。
不介绍则已,一介绍则吓煞我也。原来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听她说话,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点发窘。
尤其她总是边说话边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选人。
我只能怪我生长在礼仪之邦,不得不遵守“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古训。
但是今天鞠了那麽多躬,明天起床後会不会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认识第一个日本人的日子,志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记,又回忆起第一次遇见AmeKo的糗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之後写的东西很杂乱,也很懒,有时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只写下:
『嗯…没事发生。即使有,我也不记得。无法让我记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会,才准备写下今天的日记。
先将1995年换算为平成7年,然後在Date栏里填上2月14日。
咦?这日子好熟悉。
这不是……?
我终於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为今天不仅是农历正月十五中国元宵节,
也是国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节。
我在日记本的天气栏里,填上“雨”。
并在日记的开头写道:
『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圣母庙的夜空下着满天的烟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为什麽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问我。
『You ask me,I ask who。』
「你说什麽?」
『你问我,我问谁?』我双手一摊。
1895年日本人占据台湾,50年後,1945年日本人离开台湾。
又过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离开台湾。
历史似乎特别偏爱50这个数字。
为了帮AmeKo饯行,信杰和我,还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
一起到东宁路的“好来坞KTV”。
陈盈彰并没有来,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个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觉得麦克风有电,不肯拿着麦克风唱歌。
和田和井上则是活泼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无人般,恣意地笑闹着。就像去年耶诞夜的聚会时一样。
後来虞姬也加入了她们的疯狂。
而AmeKo总是微笑地看着萤幕,偶尔动了动嘴唇。
我很想帮AmeKo点一首只有她会唱的歌。
想来想去,我点了江蕙的“酒後的心声”。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时,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你是主角。唱吧!』
我将麦克风递给她,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过麦克风,在信杰和另外叁个女孩的讶异眼光中,
开始独唱了起来。
AmeKo的歌声很甜美,有点像是松田圣子,幸好个性不像。
虽然咬字并不十分清楚,但已经可以唬人了。
尤其是唱到那句:
“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饮乎乾,尚好醉死麦搁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声采。
AmeKo果然天资聪颖,学得真快,当然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功不可没。
不会唱台语歌的虞姬,竟然羞愤地想撞墙。
这也难怪,哪个台湾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会唱的台语歌?
我和信杰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关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会还得赔钱去修理包厢内的墙壁。
AmeKo唱完後,面对如雷的掌声, 腆地笑了笑。
之後她再也没有推拖的理由,於是跟着那些女孩们一起合唱着流行歌曲。
但她总是静静地坐着唱,不曾喧闹。
在KTV内跟女孩抢麦克风,就像试着夺下疯狗口中的骨头一样,
都有生命的危险。
所以我跟信杰无辜地坐着。
但更无辜的,是我们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阵亡之前,我把歌本给了AmeKo。
『AmeKo,你还没点过歌。你点一首,我帮你插播。』
AmeKo虽然摇摇手,但我还是摆起老师的架子,命令她点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後告诉我一个号码。
没多久,出现了一首叫“恋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错愕声中,AmeKo拿起了麦克风。
她彷佛很喜欢这首歌,於是站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电视萤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叶飘散的黄昏)」
咦?这旋律好熟。这是我买的那卷日文歌录音带里五轮真弓的歌。
有别於唱“酒後的心声”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语唱歌时显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轮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让AmeKo清亮的声音来诠释,
倒是别有另一番风味。
AmeKo认真地唱着,我几乎忘了她刚开始进入包厢时的羞涩。
而当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时,
她的视线从萤幕慢慢地转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厢内,AmeKo的眼神显得特别明亮。
也许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其实,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个高明的中文老师,
却忘了我同时也是个聪明的日文学生。
那句话的中文意思,就是:“恋人啊!再见了”。
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气开始回暖。
这是AmeKo在台湾的最後一天。
台南并没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园,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气。
在好来坞KTV的原班人马,再度聚集在中正机场的大厅中。
我和信杰帮AmeKo托运行李,
而AmeKo则和其他叁位女孩子轻松地谈笑着。
气氛并没有想像中的依依不舍。
托运完AmeKo的行李後,信杰以手势提醒她该准备登机了。
AmeKo轻轻地点点头,背起她的红色背包。
四个女孩子的笑声直到此时才算停止。
在好来坞KTV里差点要撞墙的虞姬,也同时流下了眼泪。
AmeKo倒是没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後朝我和信杰的方向走来。
「AmeKo,祝你一路顺风。回日本後记得常跟我联络!」
信杰握着AmeKo的手,跟她告别。
AmeKo则仍然微笑地点头。
轮到我了,我该说什麽呢?
手心已开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间突然有股苦涩的味道,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蔡桑,多谢你专程来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变得拘谨,而且那个许久未见的90度鞠躬礼又出现了。
『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
AmeKo对其他送行的人总是微笑着,为什麽面对我时却这麽严肃?
「蔡桑,这半年以来,承蒙你多多照顾。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顾我很多。』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同样都因为受到她的影响,而客气了起来。
「蔡桑,以後请多多加油,早点毕业哦!」
AmeKo看到我局促不安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并再度露出那两颗可爱的虎牙。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这将会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发觉到,今天AmeKo对别人的微笑,一直没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佛有浮力的作用,让我紧张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AmeKo,我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智弘。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阿智。』
这半年多来,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终叫她“AmeKo”一样。
我希望在她临走前,能听到她叫我一声“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雨子。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终於了解“坚持”的意义了。
『小雨…一路顺风,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红着脸,轻声地叫着。
这让我联想到第一次叫“AmeKo”时,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语首助词,无意义。一般台湾人喜欢用阿什麽的来称呼人,跟古代
日本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别叫信杰为阿信,这样会跟田中裕子主演
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麽时候了,还跟AmeKo上起课来。
「呵呵…谢谢老师的教导。」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课,来个期末考试吧!』
「Hai!没问题。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麽?』
「“绿水长流”,对吗?蔡老师。」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学分已经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说恭喜,那我问你“恭喜”的日文怎麽说?」
『O-Me-De-Do-Go-Zai-Mas,对吗?ITAKURA老师。』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学分也已经Pa-Su了。」
这不应该是送别的气氛。
我突然忆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两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没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写的关於送别气氛的诗,
如今读来却依然令人动容。
不过“落日”两字,倒是对小雨的祖国有着小小的不敬。
「那麽…阿智,我走了。请多多保重,Sa-Yo-Na-Ra。」
“浮云”毕竟得四处飘零,而“落日”再怎麽不舍,也终究有西沉的时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向登机门。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就像有一道雷电,直接击中我心窝。
雷电不是应该在下雨前出现?为何在小雨即将要离开时,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机门里,所以我也很快地转过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请等一等)!」
身後突然传来小雨急促的叫唤声,她并朝着我跑来。
『小雨,怎麽了?忘记带什麽东西吗?』
我不解地望着她,并希望她真的忘了带某样东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带的东西,足以让她搭不上这班飞机。
小雨摇摇头,当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却把头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气般地说出:
「阿智,我送你一样东西。」
小雨很快地从她的红色背包里,拿出一件包装好的礼物。
「阿智,请笑纳,Do-Zo。」
我接过了这件礼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类的东西吧!
『小雨,现在送“束 ”不会太晚吗?』
我故作轻松地开个玩笑,但小雨并没有回答我。
我发觉她眼角有着若隐若现的泪滴。
在泪滴还来不及滑落至脸颊前,小雨转身迅速地跑进了登机门,
然後又回头跟我挥手道别。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发觉我根本无法说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声音,在空荡荡的中正机场大厅中回响着…
我回到家里,打开这件礼物一看,
才知道是陪伴着小雨成长多年的那件紫红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别了那个明治神宫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亲节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终於下起了雨。
这是AmeKo离开台湾後的第一场雨。
大阪现在也在下雨吗?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过得好吗?
是否也同样会想起远在台南的我呢?
打起雨伞,走到东宁路的那家丹比 饼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伞,左肩仍然被雨 透。
妈妈喜欢吃芋头,所以我挑个芋头口味的蛋糕。
好久没回家了,正好趁此机会跟家人团聚一下。
提着蛋糕,踩着满地积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里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溅 的信。
我太粗心了,刚刚出门时,怎麽没注意到呢?
我从积了一些雨水的信箱里,拿出这封来自大阪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来的。
雨子写的信,看来一定得淋些雨才会名符其实。
收起了伞,握着AmeKo寄来的信,直奔上楼。
却把芋头蛋糕遗忘在楼下。
在震天价响的雨声中,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封信…
蔡桑敬启。
今晚大阪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们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场雨。
是你坚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吗?
回到日本,已经快两个月了。
其实早就想写封信给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时大阪的樱花正落落大方地绽放。
但我总是提不起笔,常常写到一半就无法继续。
大概是少了点气氛吧!
或者应该说是少了点勇气。
直到今晚,大阪的夜空下起了这场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场雨。
我突然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你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现在仍然觉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礼时,膝盖是不能弯的。懂吗?我可爱的乖学生。
如果膝盖弯曲,就会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语:“卑躬屈膝”。
这句成语用得对吗?我亲爱的好老师。
原来只要是雨,在日本或是在台湾,都会让人的思念更加清晰。
你收到信时,台南的天空会不会也下起雨?
而你,会不会也同样想念起我这个笨日本女孩呢?
如果台南也下雨,那麽我送给你的雨衣,你穿上了吗?
还有,你一定要记得把明治神宫的平安符绑在书包上哦!
我好怀念那段在你书桌旁的日子。
那时我既是你的老师,又是你的学生,在角色转换间,想必闹了不少笑话吧!
蔡桑,我们一起上课的那个书桌,现在你做何用途呢?
听谢桑说,你们最近都用它来打麻将,我想说的是:
你有赢钱吗?
我也忘不了在机场分别时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当然更忘不了元宵节那天,你教我的那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蔡桑,明年元宵节时,我们还能一起去看满天的烟火雨吗?
你能不能帮我再次去求妈祖娘娘呢?
现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樱花也已落尽。
六月底我即将成为东京石原桑的新娘。
我们日本女孩子相信六月新娘是最幸福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过了六月,我就改名叫石原雨子,而不再是板仓雨子。
但我坚持,你仍然应该叫我小雨。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雨姬,只要你仍是加藤智的话。
你会来日本为我祝福吗?虽然我很希望你来,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你说是吗?
我很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顺便去加藤和雨姬殉情的悬崖。
但我们毕竟只是师生关系,所以即使我们真的到了那个悬崖,
我们也没有理由一起跳下去。对吗?
所以你不来也好。
连绵细雨有终时。细雨再怎麽连绵,也还是会有雨停的时候。不是吗?
我好像又回到在阳台上听雨声的那个夜晚。
你听到雨声了吗?
蔡桑,你一定很好奇为什麽我会送你那件雨衣,是吧?
其实在2月27那天,好来坞KTV外的雨势滂沱,那时我就想送你了。
可是还是让你冒着大雨跑回家。
你走後,我一个人不禁重复吟唱着“大阪季雨”的最後几句:
「让他在雨中归去,是我的错。雨啊!请把那个人送还给我吧。
啊!大阪季雨……」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在我家乡的浪漫传说吗?
我那时只告诉你,男孩若要向女孩表达爱意时,可以在下雨天里,
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但我却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她接受他的爱意或要向他表达爱意时,
则会送他一件她穿过的雨衣。
所以,请你务必好好保存这件雨衣。A-Ri-Ga-Do-Go-Zai-Ma-Su。
那麽,加藤智,阿智A-Na-Da,Sa-Yo-Na-Ra了!
板仓雨子
平成7年5月6日
信纸已被 透,
是大阪的雨造成的?还是台南的雨?
或是AmeKo的泪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