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 孔雀森林 (一) ※

  • 榭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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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4/1/19 13:30:52
  • 来自: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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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1986年春天,我搬进一个有两面窗户的房间,度过高中最后三个学期。房间在五楼,两面窗户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见隔壁女校的学生,这是我最大的休闲活动。
  偶尔女孩们不经意抬头看见倚在窗前的我,便会窃窃私语。
  大概是说些那个无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们,八成是个变态之类的话。
  我当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会得意地嘿嘿笑,还朝她们比V。
  年轻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乡的方向。
  虽然根本看不见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对当时未满十七岁的我而言,对家乡仍然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所以我想家时,就会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后来家不见了,我便关上这扇窗,不再开启。
  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具有写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问到灵感来源之类的问题。
  我无法说出灵感来源是青春少女亮丽脸庞所荡漾出的灿烂笑靥;
  或是佝偻老妇垂头白发也掩不住的斑驳沧桑等美丽的话。
  只能说出我的灵感是源自对生活的感受这种烂答案。
  因为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便习惯与自己相处,生活里没别人的影子。我开始用心感受每天经历的人、事、物。
  这十九年来,只要生活中让我起了从头开始的念头时,
  我心里便会试着回到那个房间,找寻“头”。
  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生命的起点。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长不大的人,或者说根本无法长大。
  因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个房间里被塑造完成。
  之后或许可以被修饰,但样子不会改变多少。
  在我写作的历程中,“从头开始”的想法一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写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半年。
  因为写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断读到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别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开始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因为害怕迷路,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个房间,重新找到不曾改变的自己。
  也仿佛闻到熟悉的洛神红茶味道,那是那阵子生活中的惟一味道。
  现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说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会跟以前一样了。
  只剩自己是不变的。
  于是我用很简单的文字,写下《洛神红茶》。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想从头开始的念头,
  是动笔写《孔雀森林》前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我累了。
  再怎么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个房间。
  《孔雀森林》其实应该叫《孔雀》,我计算机里的原稿一直是这么叫的。动笔之初曾暂取名为:心理测验,以便能够继续往下写。
  但写了五百字,挣扎了五天,还是宣告放弃。
  我无法用暂时的取名善意欺骗自己,即使是为了完成作品的不得不。
  我当然不是在暗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虽然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到:孔雀,感觉对了,可以再提起笔。
  才写了一万字,从飞机上的报纸得知有部电影也叫《孔雀》。
  下机后到餐馆吃饭,餐桌上有张广告纸:智利孔雀酒厂推出新酒!
  隔天走进水族馆,在数十种观赏鱼中指出一种并问老板:
  “这是什么鱼?”“孔雀鱼。”老板回答。
  我意识到孔雀应该很容易跟别种形式的创作品撞名,上网搜寻后,
  果然发现同名的小说早已出版。
  这是写作者的第二大恨事。
  (第一大恨是肠枯思竭多时好不容易有个绝佳的灵感自动找上门,
  于是太兴奋跑到韩国去玩却发生车祸失去记忆。
  韩国车祸多,君不见韩剧中充斥发生车祸而失去记忆的情节?)
  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便停下笔,一停就是一个月。
  为了尊重别人也为了避免困扰,我试着更改名字。
  可惜孔雀这意象早已深植脑海,我无法也不愿改变,宁可干脆放弃。
  但小说开了头,死也要把它完成,这是我的信念。
  我当然不是在暗示自己是个坚忍不拔贯彻始终的人,虽然这也是事实。
  硬着头皮完成十万字的“孔雀”,在出版前夕狗尾续貂加上“森林”。
  我一向不擅长帮小说取名字,甚至常因取名而出状况。
  《第一次亲密接触》像涩情小说,被归为性教育保健类,
  台北市的警察局有次查获了一堆涩情书刊,里面就包括这一本。
  《爱尔兰咖啡》介绍咖啡煮法,被归为咖啡器材用品类,
  小说中编造的咖啡馆名称,竟然与某咖啡馆同名,而且地点也相近。
  《檞寄生》像植物百科全书,还因为檞和槲的争议,
  有人建议我先弄懂汉字,再来写小说。
  《夜玫瑰》听起来则像一位酒店女子的回忆录。
  因为是我写的小说,所以理所当然地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我甚至怀疑如果将来有天我写了一部外星人来到地球的小说,
  只要里面有外星人爱上地球生物的情节,那么它也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即使如此,在这部将被定义为爱情小说的作品中,
  某种程度上却是反爱情的。
  爱情对所有人都很重要,但未必是最重要。
  这部小说中不断提到的那个心理测验,
  只是说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或选择。
  领先时代五年叫先知,备受推崇和尊敬;
  但领先时代五十年则被视为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价值观是时代的函数,用科学的话讲,叫unsteady。
  有时这东西的对与错,在不同的年代或地点会有不同的评价。
  通常序都是写点感言或是关于内文的种种,我好像有点离题。
  有朋友说,我写的序很像小说。
  “那我写的小说呢?”我满怀期待地问。
  “很啰唆。”他一脸不屑地回答。
  我有信心这部小说绝不啰唆,因为它是我想象中的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是个很奇怪的归类,它的最大特色是:
  不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往往能很清楚明确果决地告诉你它是什么,
  而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永远不明白于是只能含糊告诉你它是什么。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网络”,却忘了它还是“小说”。
  因此是否在网络上发表,便成了判别网络小说的惟一标准。
  网络小说给人的印象是轻薄短小,虽然以是否在网络发表为判别依据,但实际的尺上有条清晰的刻划,网络小说永远在它的左边。
  那条刻划叫做文学价值或文学深度。
  所以网络小说没有明确的定义,只有鲜明的既定印象。
  像不像孔雀给人的既定印象呢?
  如果你是孔雀,你不必费尽心思扭转别人认为你一定虚荣的既定印象,你只要开屏,漂亮活出自己即可。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最后教授说的那段话:
  “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我们总是想尽办法去成为某种人,很少想过该如何完成自己。
  我很庆幸自己不会也不想成为别人,因为从十九年前在那个房间开始,
  我已经找到自己。
  剩下的,只是如何完成自己罢了。
  jht. 2005年夏末于台南
 
第一章/心理测验
  可以容纳约150个学生的阶梯教室里虽然坐满了人,
  但除了教授喃喃自语般的讲课声和偶尔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外,
  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来玩个心理测验吧。”
  教授突然将手中的粉笔往黑板的凹槽抛落,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粉笔断成两截,一截在凹槽内滚了几下,另一截掉落在讲台上。
  他转过身,双手张开压在桌上,眼睛顺着一排排座位往上看,
  脸上露出微笑说:“好吗?”
  沉寂的教室瞬间醒过来,鼓噪声此起彼伏。
  我被这阵声浪摇醒,睁眼一看,桌上的《性格心理学》停留在78页。
  记得那是刚开始上课时的进度,而现在已是下课前10分钟。
  拉了拉身旁荣安的衣袖,正在点头钓鱼的他吃了一惊,下巴撞上桌面。
  哎哟一声,他也醒过来。
  右前方三排处的女孩闻声回头,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笑容很甜。
  我觉得有些窘,转头瞪荣安一眼。
  他揉了揉下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回答,只是狠狠捏一下他的大腿。
  “啊……”他才刚开口,我便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
  女孩又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回去跟旁边的女同学说话。
  “这个测验的问法虽然有很多种,不过答案的解释都是差不多的。”
  教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戴上眼镜后继续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说完后,他转身在黑板上依序写下:马、牛、羊、老虎、孔雀。
  “大家别多想,只要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作答,这样才会准。”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过了约半分钟,教授又开口说:
  “选马的同学请举手。”
  大概有二十多只手举起,荣安和我都没举手,笑容很甜的女孩也是。
  我觉得“马的同学”好像是骂人的脏话,于是吃吃地笑了起来,
  但别人都没反应。
  “选牛的同学请举手。”
  这次举手的人看来比“马的”多一些。
  笑容很甜的女孩选了羊,她旁边的女同学则选老虎。
  我在教授询问最后一种动物——孔雀时,举了手。
  右手悬在空中,转头问荣安:“怎么没看见你举手?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他说。
  “没有狗啊!”我左手指着黑板上写的五种动物。
  “是吗?”他仔细看了黑板一眼,“原来没有狗喔。”
  “那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
  “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说没有狗了!”
  “那位同学,”教授说,“有问题吗?”
  转头看见教授的手正指向我,其他选孔雀的人早已将手放下,
  只剩我高举右手。
  “没有。”我脸颊发热,赶紧放下右手。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选孔雀?”教授又说。
  我缓缓站起身,发现几乎全部的人都看着我,脸颊更热了,只得说:
  “没有为什么。”
  “这些动物代表对你而言什么最重要,或者说你最想追求什么。”
  教授看了看仍然站着的我,并没有叫我坐下,又接着说,
  “马代表自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老虎代表自尊。孔雀呢?”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暧昧,“孔雀则代表金钱。”
  话刚说完,教室响起一阵笑声,笑容很甜的女孩笑得更甜了。
  教授忍住笑,说:“请坐吧,孔雀同学。”
  我想我的脸大概可以煎蛋了。
  下课铃响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教室时,荣安对我说:
  “原来你那么爱钱喔,难怪都不肯借钱给我。”
  我像一锅滚开的水,荣安却来掀锅盖,我便顺手把书包往他身上砸。
  他往后闪避时,刚好撞到经过我们身旁的女孩。
  她是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旁边的女孩,选老虎的那个。
  “对不起。”我跟荣安异口同声。
  她没说话,只是依序看了荣安和我一眼,眼神看来不像是瞪。
  然后跨过掉在地上的书包,跟上笑容很甜的女孩,走出教室。
  我捡起书包,趁荣安发呆的空档,抬脚踹一下他的屁股。
  “爱钱没什么不好啊。”荣安揉了揉屁股。
  正想再给他一脚时,有人拍拍我肩膀说:“嘿,我也选孔雀耶。”
  转头一看,是我们系上另一位同学,跟我不算熟。
  “喔?”我随口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孔雀那么漂亮,当然选它啰。”
  说完后,他走出教室,荣安也立刻跟在后头跑掉了。
  我背起书包,慢慢走出教室,在校园里闲晃。
  想到孔雀的象征意义,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然爱钱没什么不好,但爱钱总跟现实、势利、虚荣等形容词相关,
  而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自己的样子。
  本来可以对这个心理测验一笑置之,但那位选孔雀的同学,
  偏偏就是个爱钱的人。
  记得有次他开了辆新车到学校,兴冲冲地邀同学出外兜风。
  结果有四位同学上了车,包括我。
  我们在外面玩了三个钟头,才刚回到学校,他立刻拿出纸笔,
  计算用掉的油钱等大小花费,反复计算,核对了三次后,说:
  “你们每人要给我38.6元。那就39元吧,四舍五入。”
  我心里不太高兴,给了他40元后,说:“不必找了。”
  “真的吗?”他笑着说,“那太好了。”
  从此我便跟他保持距离。
  我走回宿舍,坐在书桌前,刚把《性格心理学》放进书架时,
  荣安开门进来兴奋地说:“我查到那个女孩的名字了!”
  “哪个女孩?”我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
  “你喜欢的那个啊!”
  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笑容很甜的女孩,选羊的那个。
  我和荣安都是单身的大四学生,班上也没有女同学供我们狩猎。
  幸好学校规定要修常识教育课程,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外系女孩。
  这学期我和荣安选了这门课,因为听说任课教授打成绩很大方。
  这门课是三个学分,每周二下午连续上三节课,
  修课的学生什么系的都有。
  上课没多久,我便被那个笑容很甜的女孩所吸引。
  她看起来很文静,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非常甜美。
  我通常会坐在她身后三排左右的座位,由高处看着她,偶尔陷入遐想。
  但我无从得知她的姓名和系别,直到上礼拜二她穿了系服来上课,
  才知道她念统计系。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我问荣安。
  “我下午跑出教室时,刚好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
  “流尾停?”
  “嘿嘿。”荣安很得意,“我们上星期不是才知道她念统计系吗?所以
  我立刻跑到教务处找统计一到统计四的名单一一比对,终于……”
  荣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狭长的纸,把它摊开放在书桌上,
  我低头一看,是统计三的名单。
  而在纸条下方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刘玮亭。
  我注视刘玮亭这名字几秒后,喔了一声。
  “咦?”荣安睁大眼睛,“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不然要怎样?”
  “赶快采取攻势啊!”
  荣安双手拍击桌面,很激动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荣安,不知道要说什么?
  虽然每当在教室里看着她的背影或在书桌前想到她的笑容时,
  总是很渴望知道她的名字,但从来没想过知道她的名字后,
  又该如何?
  “写情书给她吧。”荣安说。
  我想想也对,只有这个办法了。
  毕竟我已经大四了,如果在大学生活中没谈场恋爱或是交个女朋友,
  就像在篮球场上不管有再多的抄截、阻攻、助攻但却没有得分一样,
  便会觉得整场球赛是一片空白。
  于是我马上起身到其他寝室去借教人写情书的“秘笈”。
  要借这类书籍并不难,在我们这年纪学生的书架上,
  充斥着教人如何对异性攻防的书。
  因此我很快借到两本书,其中一本还用红笔画了一些重点。
  我拿出信纸,左思右想并参考那两本书,终于写下第一句: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你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荣安啊……”
  “什么事?”他走近我。
  “没事。”
  “那你干吗叫我?”
  我没有理他,只是挥舞左手叫他别靠过来。
  原本想问他第一句写得如何?但突然想到他的战斗力比我还弱,
  如果听了他的意见,后果会不堪设想。
  荣安去洗澡了,寝室内只剩下我和书桌上的一盏灯。
  我屏气凝神写信,力求字迹工整,嘴里也低声复诵写下的文句。
  如果不小心写错字或觉得文句不顺,便揉掉信纸从头来过。
  文字的语气尽量诚恳而不卑微,赞美她时也避免阿谀奉承。
  在荣安洗完澡回来推开寝室的门时,我终于写完了,只剩最后的署名。
  “要署什么名呢?”我头也没回,“用真名不好吧。”
  “用无名氏吧!”荣安说。
  “又不是为善不欲人知的爱心捐款。”
  “一个注意你很久的人呢?”
  “这样好像是恐吓信。”
  “一个暗恋你却不敢表白的人呢?”
  “也不好。搞不好她会以为我是个变态或是奇怪的人。”
  “知名不具呢?”
  “知名不具?”
  “这还有个笑话喔。就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不知道我的阳巨。”
  “***!”
  在写情书这么优雅的气氛中,他竟然冒出这句话,我回头骂了一声。
  但我骂完后,看见他的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荣安全身脱个精光,连内裤也没穿,在寝室内走来走去。
  “你……你在干吗?”
  “我在遛鸟啊。”他没停下脚步,继续走来走去。
  “……”
  “我的小鸟一天24小时都不见天日,只有在洗澡时才可以透透气,但洗澡时得被水淋。所以我想通了,洗完澡遛它一下,有益健康。”
  说完后,他停下脚步,拿了张椅子到窗边,然后站上去面对窗外,
  张开双臂说:“飞吧!”
  “***!你给我下来!”
  我用力把荣安拉下椅子,大声说:“把内裤给我穿上!”
  “喔。”他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穿上内裤,“那你要署什么名?”
  “就随便弄个化名好了。”
  “我帮你查到她的名字,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
  “想都别想。”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刚抬起脚想踹他,突然又想到那个心理测验,便停了下来。
  “这个刘玮亭是选羊的人。”
  “羊?”荣安说,“羊代表什么?”
  “爱情。”我说。
  “喔。”荣安想了一下,“那这样的女孩一定可以带给人幸福。”
  “应该是吧。”
  我回到书桌前,在信尾署名:柯子龙。
  再加个附注,请她下课后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我会在那里等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话。
  我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装入信封。
  准备用胶水粘上封口时,又把信拿出来再读一次。
  “都写了,就寄吧。”荣安说。
  我终于把信封缄,在收件人的地址写上:成大统计三。
  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脑袋里还在胡思乱想。
  如果那个心理测验很准的话,那么我应该会更喜欢刘玮亭,
  但却会讨厌选孔雀的自己。
  而如果她很相信那个心理测验,她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选孔雀的我?
  “荣安。”我睁开眼睛,“你要选哪种动物?”
  “狗啊。”荣安回答。
  “都跟你说没有狗了!马、牛、羊、老虎、孔雀,你到底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
  “你……”我气得坐起身,再用力躺下,“赶快睡觉!”
  把信寄出后,连续几天的夜里都会做梦。
  有时是推着白雪公主走过青青草原的梦;有时则是像聊斋里的怪谈。
  我也开始想像刘玮亭收到信后的心情,她会高兴,还是觉得无聊?
  她会不会优雅地撕破信然后不屑地丢进垃圾桶,
  或是广邀亲朋好友来欣赏她的战利品?
  终于又到礼拜二了,我这次因为心虚所以坐在离刘玮亭比较远的地方。
  虽然紧张,但我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照理说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这间教室里有某个人喜欢她,
  而且下课后会等她,那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自然呢?
  下课铃响后,我先警告荣安不准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
  然后飞奔至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背对教室门口。
  用了约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不紧张,再缓缓转身面对教室。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经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突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寄出那封情书。
  大概离我50公尺处,有个女孩似乎正朝我走来。
  当距离缩短为30公尺时,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刘玮亭旁边的女孩。
  她越朝我走近,我心里越纳闷:怎么会是她呢?
  但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10公尺时,我开始慌了。
  仿佛看到一只老虎正朝我走过来,但我周围却没有铁笼子。
  “我是刘玮亭。”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后站定,“你是写信给我的人?”
  “啊?”我舌头打结了,“这……这……”
  “是或不是。”
  “这很难解释。”
  “到底是或不是。”她说,“如果很难回答,就点头或摇头。”
  我不知道该点头或摇头,因为我是写给刘玮亭没错,但不是写给她啊。
  她看我一直没反应,便从书包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你写的?”
  我看了看,便点头说:“是。”
  她打量我一会后,说:“我们走走吧。”
  说完后,她便转身向前走。我迟疑一下,跟在她身后。
  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总是直视前方。
  她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则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机械地走。
  我越走心里越纳闷:为什么她会收到信?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
  “啊?”我吓了一跳,随即恢复正常,说,“朋友告诉我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杀意,死荣安,你完了。
  “他认识我?”
  “不。他……”我想了一会,编了一个理由,“他认识你朋友。”
  “原来如此。”
  “柯子龙不是你的本名吧?”
  “嗯。我叫蔡智渊。”
  “智渊?”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知识渊博的意思。”
  “谢谢。”
  “为什么化名子龙?”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稿,有被录取。”
  “是诗、散文,还是小说?”
  “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话。”
  “哦?”她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也停下脚步,看她都没反应,便说:“我说完了。”
  “嗯。”
  “玩暗棋时,兵会吃将。”
  “我知道。”
  “所以我觉得这可以算是笑话。”
  “大概吧。”她继续向前走,“你不用自责,笑话不好笑是正常的。”
  “我……”
  “一起吃个饭吧。”她又停下脚步。
  我抬头一看,已走到学校的自助餐厅,便点点头。
  进了餐厅,她在前我在后,各自拿餐盘选自己的菜。
  结账时,她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我抢着说:“我请你。”
  “不用了,各付各的。”
  她付了钱,我也没坚持。
  我们选了位置面对面坐下,她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选孔雀?”
  “上星期你站起来回答教授问题时,全班都知道了。”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理测验可能不准吧。”
  “也许吧。”她拿筷子拨了拨餐盘里的菜,
  “虽然很多人把心理测验当做游戏,
  但它还是有心理学基础并经过统计分析的。”
  “是吗?”
  “相信我,我是学统计的。”
  “那你为什么选老虎?”
  她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
  我苦笑一下,心里想:我注意的是坐在你旁边、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我选老虎是因为它最能保护我,是我可以信赖的动物。”
  “嗯。”
  “你为什么选孔雀?”
  “呃……”
  我一直没考虑过我选孔雀的理由,当教授在黑板上写下那五种动物时,
  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它们的外表和神情,然后便选了孔雀。
  但绝不是因为孔雀漂亮而选它,事实上我认为老虎漂亮多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孔雀呢?
  “不用多想了,很多选择是没有理由的。”
  她看我一直没回答,便帮我下了结论。
  离开餐厅后,她说她的脚踏车还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
  已经是入夜时分,路灯都亮了,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校园内没什么学生在走动,更彰显我们之间的沉默。
  这种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人窒息。
  “你为什么愿意出来见我?”
  我说完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其实我的室友都叫我别理你,或是躲起来看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
  “你放心。她们只知道有人写信给我,但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
  “嗯。”
  “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写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说,
  “如果我不响应或是躲起来测试你的诚意,你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创。”
  “谢谢你。”
  “不客气。”她微微一笑,“我认为自尊最重要,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所以那个心理测验对我而言,是非常准的。”
  她推着脚踏车往前走,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便继续在后跟着。
  刚刚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过感觉却很诚恳。
  “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后别太见外。”
  她停下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后,再继续走。
  “我的宿舍到了。”她说,“那就,再见吧。”
  “嗯,再见。”
  她骑上脚踏车,车轮大概只滚了三圈,我便听到刹车声。她回头说:
  “我有个疑问: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你在信上说的。”
  “这个嘛……”我不想说谎,但又不能告诉她实情,神情很狼狈。
  “同学们都说我很少笑,因此看起来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
  “如果你觉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话,那我以后尽量多笑好了。”
  “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虚。
  刘玮亭的背影消失后,我心里百感交集,转身慢慢走回去。
  虽然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也觉得她是好人。
  可是……可是那封情书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有气,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来。
  直接跑回寝室。
  我回到寝室,关上门,并且锁上。荣安冲着我一直傻笑。
  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记:“她不是她啦!”
  “你说什么?”荣安揉着头说。
  “我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刘玮亭!”
  “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人叫她刘玮亭啊!”
  “你确定你没听错?”
  “我本来很有把握,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不确定了。”
  “可恶!”我掐着他的脖子,“你把我害惨了!”
  “等等。”荣安挣脱我的魔爪,“这么说的话,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但
  还真的有刘玮亭这个人。”
  “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神奇个屁!”
  “这样我算不算是你的爱神丘比特?”
  “丘你的头!”
  我又想掐他脖子时,他迅速溜到门边,打开门跑掉了。
  我熄灭所有灯,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刘玮亭相处的点滴。
  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告诉她实话,她的自尊会不会受伤?
  她是那么为我设想,我如果伤害了她岂不是天理难容?
  虽然她很不错,但我喜欢的是那个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突然想到一句成语:骑虎难下,倒真的蛮适合形容我现在的处境。
  而刘玮亭恰巧是选老虎的人。
  反复思考了几天,只得到一个结论:绝不能告诉刘玮亭实情。
  而且那封情书写得实在太诚恳,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见一次面后就装死。
  那么,就试着跟她交往看看吧。
  依我平时的水准,也许她过阵子就不会理我了;
  万一她觉得我不错,也许……嗯……也许……
  总之,顺其自然吧。
  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虽然紧张依旧,但我还是坐回老位置。
  刘玮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起。
  以往我总是专注地看着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现在却不知道该看谁。
  我也无法分辨看谁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我几乎是同时看着两个人。
  下课铃响了,瞥见她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突然一阵慌张,
  左手拿起桌上的书,右手提着书包,冲出教室。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然后喘口气。
  等呼吸回复正常后,看到自己站在这棵敏感的树下。
  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到刘玮亭推着脚踏车走过来。
  “嗨,蔡同学。”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嗨,刘同学。”我觉得我好像是立正姿势。
  “我们走走吧。”
  “是。”
  然后她推着脚踏车,我跟她并肩走着。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
  “嗯。”
  “对了,你念哪个系?”
  “水利系。”
  “哦,你是工学院的学生。不过你的文笔很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笔?”
  “信呀。”
  “喔。”我又差点忘了是她收到我写的情书,“那是……”
  “抄的?”
  “很多地方是。”我抓抓头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还是可以感受到诚恳。”
  “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吧。”我说。
  “这样好吗?”
  “反正只是学校的餐厅而已。”
  “好吧。”
  “谢谢你。”
  “该道谢的人是我吧?”
  “不。你肯让我请客,我很高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选孔雀的人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觉得请客是件快乐的事。”
  我们进了餐厅,又面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教授布置的作业,你应该没问题吧?”
  “作业?”
  “是呀。下礼拜得交。”
  看来我今天太混了,连教授布置了作业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问她:
  “是什么作业啊?”
  “李宗盛、陈升、罗大佑之创作行为比较分析。”
  “啊?”我张大嘴巴,“这要怎么写?太难了吧。”
  “不会呀,我觉得还好。”她似乎胸有成竹。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禁皱了皱眉头。
  “从他们的性格和背景的差异着手,会比较好写。”
  “谢谢。”我急忙说,“真是太感谢了。”
  吃完饭,回她的宿舍,她仍然推着脚踏车,我在旁跟着。
  虽然回宿舍时间还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只好再问她关于作业的事,于是她又跟我点了几个写作业的方向。
  “你的功课一定很好。”
  “还好,还过得去。”
  “我这样会不会占用你念书的时间?”
  “不会。”她摇摇头,“跟你聊天蛮轻松的。”
  可是我压力很大耶,我心里这么想着。
  “宿舍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要找我时可以让人上去叫我。”她说,
  “我住四楼426室。”
  “好。”
  “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
  “嗯。”我立刻说,“再见。”
  “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轮到我拖长尾音。
  “好吧。下次见。”她说。
  “嗯,再见。”我说。
  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就这样告别不太妥当,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说:
  “其实我……”
  “嗯?”她也停下脚步,准备聆听。
  “我……”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有点急又有点紧张。
  她等了一会,看我始终说不出话来,便向我走近两步。
  “没关系。”她说,“我跟你一样,也会紧张。”
  “是吗?”
  “嗯。”她点点头,“我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因此很紧张。”
  “看不出来你会紧张。”
  “别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选老虎的人。”
  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松,表情不再僵硬。
  她又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后,便转身走进宿舍。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如释重负,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
  我只是觉得那封寄错的情书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挡在我和她之间,
  因此我受到阻碍,无法自在随意地靠近她。
  而我也不时分心往后看,因为后面还有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从此每当上完课后,我会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我们走走吧。”
  这是她每次看到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不管我们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觉得陌生。
  但只要走了五分钟的路,我便开始熟悉她。
  因此我们通常先是在校园走走,然后吃个饭、聊聊天。
  也曾看过三次电影,吃过两次冰,逛过一次书店。
  电影是在学校内看的,不用钱的那种,很符合选孔雀的我的特质。
  她是那种越相处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挡在我们中间的石头,
  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小。
  她的笑容变多了,我上课时也渐渐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至于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刘玮亭?
  但即使现在还不算,我相信如果按这种相处模式继续下去的话,
  不久后她便会占据我的生命。
  就像顺着河水一路蜿蜒流淌,总有一天会看到大海。
  又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荣安还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经很少睡了。
  一直注视着刘玮亭的背影很奇怪,偶尔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
  如果实在太无聊,我会在荣安的课本上涂鸦。
  下课铃响了,收拾书包时正好跟转头向后的刘玮亭四目相接,
  我笑一笑,然后起身先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快走到树下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刘玮亭,我回过头,但没看见她。
  我不以为意,继续走到树下。
  刘玮亭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说:“我们走走吧。”
  “嗯。”我点点头。
  才走了一分钟,她说:“天气变热了。”
  “是啊,好像已经是夏天了。”
  “那我们到那棵大榕树下乘凉,好不好?”
  “好啊。”
  到了大榕树下,她将脚踏车停好,然后坐在树下,我也跟着坐下。
  “这个夏天你就毕业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张面纸,递给我。
  “继续念研究所。”我接过面纸,擦擦汗。
  “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
  “会的。”
  我们又聊一会毕业这个话题,突然看见荣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我……”他气喘吁吁,“我终于知道了!”
  正纳闷他到底知道什么时,他不等我发问便继续说:
  “刚刚我走出教室又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没有听错,我马上跑到教务处。上次只看到统计三的刘玮亭便没再
  往下看,原来统计四竟然还有一个人叫柳苇庭!”
  他拿出统计四的名条,把柳苇庭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说:
  “刘玮亭、柳苇庭,听起来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欢的人是统计四的
  柳苇庭,不是统计三的刘玮亭,你的情书寄错人了!”
  荣安说完后很得意,又高声强调一次,“寄——错——人——了!”
  我苦着一张脸,甚至不敢转头看刘玮亭。
  刘玮亭站起身,走到脚踏车边,踢掉支架,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移动两步,嘴里只说出:“我……”却再也说不下去。
  荣安看看我,又看看远去的她,说:“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我没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刘玮亭,跟她解释这一切。
  隔天觉得似乎有话没说完,又写了一封。
  能说的都说了,只能静静等待下一次的上课时间。
  这几天我很沉默,连多话的荣安也不敢跟我说话。
  终于熬到礼拜二的上课时间,但她竟然没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边。
  我心里有些慌,以为她不来了。
  还好四下搜寻后,发现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
  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吧。
  下课后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踪影。
  接下来连续两次上课的情形也一样,一下课她立刻走人,比我还快。
  这期间我又写了两封信给她,但她始终没回信。
  我只得硬着头皮到她的宿舍楼下,请人上楼找了她三次。
  前两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
  第三次拜托的人比较老实,回答:她说她不在。
  我继续保持沉默。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她的右侧。
  下课前五分钟,我已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往外冲。
  刚敲完下课铃,立刻转头看她,但她竟然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不管教授的话是否已说完,拔腿往外狂奔。
  终于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旁追上她。
  我喊了声:“刘玮亭!”
  她停下脚踏车,但没回头,只问了句:“你确定你叫的人是我?”
  “对。”我抚着胸口,试着让狂跳的心脏降温,“我在叫你。”
  “有事吗?”
  “对不起。”
  “还有呢?”
  “真的很对不起。”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脖子似乎上紧了螺丝,以致转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然后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怀疑她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瞳孔。
  “如果没其他事的话,那就再见了。”
  她迅速将头转回,骑上车走了。
  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嘴里也没出声。
  荣安突然越过我身旁,追着刘玮亭的背影,大喊:
  “请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
  “听他说几句话吧!”
  “请你……”
  荣安越跑越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然后我听到树上的蝉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蝉鸣。
  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绿,没发现任何一只蝉。
  夏天结结实实地到了,而我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
第二章/重逢
  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
  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
  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
  “我好像见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
  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见到柳苇庭。
  她穿着学士服,被一个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
  她却咯咯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
  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
  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愣愣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
  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
  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
  一旦碰头,也只是闲聊两句。
  他通常会说:“我好像见过你。”
  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
  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
  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
  我在比赛当晚穿了条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
  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
  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第四点。
  “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
  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
  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
  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
  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
  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
  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
  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
  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准,还差上一截。
  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
  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
  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
  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
  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
  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
  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
  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
  “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儿再走?”
  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
  “你们是FBI吗?”我说。
  “啊?”
  “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
  “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她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
  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
  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
  “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你打得不错。”
  “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可以开玩笑吧?”
  “可以啊。”
  “那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叹口气,接着说,“你应该对我还有印象吧。”
  “嗯。”她说,“那时教授只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真的叫蔡智渊?”
  “嗯。”
  “我刚刚在裁判手上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跳。”
  “为什么?”
  “你是不是曾经……”
  “嗯?”
  “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她说,“你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女孩子?”
  “嗯。”
  “而这女孩你并不认识。”
  “对。”
  “那可是封情书哦。”
  “没错。”
  她从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头写着:刘玮亭小姐芳启。
  “这是我写的。”没等她发问,我直接回答。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愣了一下,久久没有接话。
  我看她不说话,便问:“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玮亭是我学妹,我毕业时她把这封信给我,又说收信人其实是我,
  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渊。可是我看这封信的署名是……”
  “柯子龙。”我打断她,“那是我的化名。”
  “为什么要化名呢?”
  “因为……”我想了一会,耸耸肩,“没什么。只是个无聊的理由。”
  她没追问无聊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
  “这封信真的是要寄给我的吗?”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走了。”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我不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去。
  我不否认今晚突然看到柳苇庭心里是惊喜的,但一连串的问题
  却令我觉得有些难堪。
  尤其她是我喜欢的人,更是情书的真正收件者。
  当她在我面前拿着那封情书时,我感觉自己是赤裸的。
  “请你等等!”
  走了十多步,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
  “对不起。”她跑到我面前,“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封信对我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而已。”
  “那你现在确定了吧?”
  “嗯。”她点点头,“对不起。”
  我叹口气,说:“没关系。”
  “本来想在比赛后马上问你,后来觉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这封信。”
  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转了两次,便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接着说,
  “我怕你走掉,便拜托两个学弟留住你。”
  “其实一个就够了。”
  “我怕一个人留不住你。”
  “为什么?”
  我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有些不好意思,回避我的目光后,说:
  “我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暴力倾向。万一你心里不高兴,
  动手打人……”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尴尬。
  我愣了一下,过了几秒后露出微笑。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还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我明天晚上可以来为你加油吗?”
  我看了看她,她的脸上扬起甜美的笑容。
  于是我点了点头。
  八强赛对上土木系,我打第五点。
  比赛刚开打,柳苇庭正好赶到,在离球桌十公尺处独自站着。
  轮到我上场时,我们前四点是一胜三负;换言之,我若输水利系就输了。
  我对上一个校队成员,看他挥拍的姿势,心里便凉了半截。
  朝柳苇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还跟我比个V字型手势。
  乒乓球比赛不像拳击比赛,在擂台打拳时,如果爱人在旁加油呐喊,你可能会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击倒一个比你强的对手。
  然后脸颊浮肿鼻子流着血眼角流着泪,与飞奔上台的爱人紧紧拥抱。
  但打乒乓球时,技术差一截就没有获胜的机会,
  即使爱人在旁边说如果你赢了就脱光衣服让你免费看也一样。
  所以我连输两局,也让水利系输掉了八强赛。
  学弟在我输球后,说:“学长,一起去喝个饮料吧。”
  我看到柳苇庭正朝我走来,于是说:“我还有事,你们去就好。”
  然后跟她一起走出体育馆。
  背后的学弟一定很惊讶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赛对手走在一起。
  “校队打系际杯,很不公平。”一走出体育馆,她便开口。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真的很不公平。”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真的实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说。
  “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终于开口,“好吗?”
  “嗯。”她点点头。
  我们到校门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刚坐下,发现学弟们也来这里。
  “学长!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场比赛便约到这么漂亮的学姐!”
  “你不懂啦!也许学长早就认识她了。”
  “对啊!搞不好她是学嫂。”
  “如果是学嫂,为什么昨晚学长还能镇定地比赛呢?”
  “学长大义灭亲啊!为了系上荣誉,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学嫂。”
  “真是学弟的榜样啊!学长你该得诺贝尔大公无私奖。”
  五六个学弟凑过来七嘴八舌。
  “你们到那边吃冰。”我指着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请客。”
  “耶!”学弟们哄然散开,兴高采烈地走到那张空桌。
  学弟一走,场面虽然静了下来,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苇庭也没说话。
  我吃了第一口冰,觉得场面和身体都很冷,便说:
  “确实是不公平。”
  柳苇庭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声也是。
  我突然有股冲动,也跟着笑出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她的笑声渐缓,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我紧急刹住笑声,喉间感受到突然停止发声的后坐力。
  “你对学弟还蛮慷慨的。”她又说。
  我虽然看着柳苇庭,但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瞬间涌上来。
  勉强笑了笑后,说:“还好而已。”
  “你为什么选孔雀?”她问。
  我记得刘玮亭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了很久,
  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个答案。
  我耸耸肩,说:“没想太多,就选了。”
  “那你知道我选什么吗?”她又问。
  “你选羊。”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注意你,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封信呢?”
  “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我等了一会,看她始终说不出话,便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那封信会寄错人?”
  “嗯。”她点点头,放轻音量,“可以问吗?”
  “你当然可以问,不过答不答就在我了。”
  “哦。”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
  “开玩笑的。”我笑了笑。
  我将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柳苇庭。
  叙述这段故事必须包括荣安和刘玮亭,我提到荣安时不免多说两句;
  而提到刘玮亭时总是蜻蜓点水地带过。
  可能是因为这种比重的不均,以致她常插嘴问问题以便窥得故事全貌。
  也因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说完,而我们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为水。
  我用汤匙随意捞起几处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进嘴里后问:
  “你为什么选羊?”
  “因为它最温驯,而且可以抱在怀里,这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羊真是个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选羊了。”
  “你绝对不会是一个选羊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为什么?”
  “你发觉情书寄错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玮亭。对不对?”
  “没错。”
  “如果玮亭一直不知道实情,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你寄错了。”
  “嗯……”我想了一下,“应该是吧。”
  “选羊的人眼里只有爱情,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
  你怕伤了玮亭,于是选择将错就错,所以你一定不会是选羊的人。”
  我看了看柳苇庭,陷入沉思。
  “选羊的人视真爱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常会不得已而伤害自己不爱的人。如果没有伤害人的觉悟,怎能算是选羊的人?”
  柳苇庭拿起汤匙在盘子里搅动,她面前的冰几乎已完全变成水。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问。
  “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
  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
  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
  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
  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
  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
  “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
  “是吗?”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
  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你现在念企管?”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
  “还好啦,幸运而已。”
  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账。
  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
  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
  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
  “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
  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
  “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
  “就这样?”我抬头问。
  “当然不止。”
  “还要做什么?”
  “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
  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刚刚只付学弟的账,赶紧越过她,
  抢先把我们两个的账也结了。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
  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微微一愣,没有答话。
  “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像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
  “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
  我还是没有答话。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
  “嗯。”我点点头。
  “今天刚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会给你答复。”
  “答复?”
  “你信上说的呀。”
  我恍然大悟,她指的应该是: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如果我没寄呢?”
  “那我们就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呀。”
  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轻松,笑容也很自然。
  “再见。”她说。
  “再见。”我也说。
  隔了两天,才把信寄给柳苇庭。
  其实我没犹豫,只是找不到邮票又懒得出门买,便多拖了一天。
  那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又把情书看了一遍。
  很奇怪,当初写这封情书时,脑子里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苇庭,
  但在阅读的过程中,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不断涌现。
  甚至觉得这封信如果是为了刘玮亭而写,好像也很符合。
  只不过笑容很甜这个形容可能要改掉。
  看着信封上的“刘玮亭小姐芳启”,发呆了许久。
  信封是娇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几朵花的水印,
  背面则画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视而不是微笑。
  当初不想用标准信封来装情书是因为觉得怪,好像穿军服唱情歌一样。
  但柳苇庭给我的是标准信封。
  我叹口气,在标准信封的收件人栏里写上:柳苇庭小姐启。
  然后将娇小的刘玮亭装进标准的柳苇庭里。
  粘上封口后,才想到应该只将信纸放进即可,不必包括这个小信封。
  但粘了就粘了,再拆会留下痕迹,反而不妥。
  我特地到上次寄这封信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听到咚一声。
  回头看邮筒一眼,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
  一直到约定的那天,晚上睡觉时都没有做梦。
  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
  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无踪。
  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
  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
  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
  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
  仿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
  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
  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
  “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
  “是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
  “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
  “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那我不笑的时候呢?”
  “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
  柳苇庭愣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
  最后她决定笑了。
  “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
  “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
  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微眯,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
  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
  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
  “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
  我点点头。
  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
  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
  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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