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 孔雀森林 (二) ※

  • 榭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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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4/1/19 13:33:17
  • 来自: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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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
  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
  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
  “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
  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
  “真可惜。”她回头说。
  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吗道歉呢?”
  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
  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
  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
  “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
  “很难想像。我以为你应该常收到情书。”
  “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
  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涌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
  “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
  “大概是吧。”她说。
  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
  海浪大约只需五次来回,便能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
  直到海浪再也够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
  “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
  “喔。”我应了一声。
  “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
  “你认为的浪漫是……”
  “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
  “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
  “说得也是。”
  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你应该知道吧?”
  “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地在为他们担忧呢。”
  “他们?”
  “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
  “有什么好担忧的。”
  “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
  “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
  “啊?”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
  “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上看夕阳叫莫名其妙。”
  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
  “对。”我说。
  她终于笑了起来。
  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闪亮。
  “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
  “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写情书给我。”
  “喔?”
  “因为我们在台湾,而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
  “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
  “我晚上七点有家教。”
  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
  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
  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
  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
  “你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
  “九点。”她回答。
  “那我九点来载你。”
  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
  “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
  “应该会吧。”我回答。
  她又笑了起来。
  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
  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
  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
  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
  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
  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
  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你吃饭。”
  “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
  “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你吃饭。”
  “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当然。”我点点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
  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
  “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
  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
  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
  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
  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用。”
  “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
  “你真的想听?”
  “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
  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
  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
  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
  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
  “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
  “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
  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
  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
  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
  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
  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
  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
  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
  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
  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
  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
  也失去了自己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
  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
  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
  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
  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
  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
  我觉得她仿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
  虽然对她一无所知,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
  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
  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
  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
  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
  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
  我似乎是成功了。
  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
  “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
  “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
  “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
  “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
  她愣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
  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说话。
  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
  “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
  “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在带路吗?”
  “我是跟着你走耶。”
  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租的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
  到了她家楼下,我说:
  “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
  “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
  “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
  “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
  “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你一起来打球而已。”
  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
  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
  “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
  “你真的……”
  “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
  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
  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
  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
  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
  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不是。”
  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
  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
  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
  她也常到我的研究室,打打计算机,跟其他人聊聊天。
  虽然我还是否认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把我们视为一对。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才刚说几句,她便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吧。”我说,“昨天骑车时,狠狠地淋了一场雨。”
  “怎么不穿雨衣呢?”
  “雨衣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躲雨呢?”
  “赶着上课,没办法。”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叫我要保重,便挂上电话。
  隔天一进研究室,发现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药。
  雨衣上面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雨衣给你,感冒药要吃,记得多休息多喝水。苇庭。”
  看着纸条上的苇庭,有种触电的感觉。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临门一脚,它让我内心的某部分瞬间被填满。
  纸条上的苇庭就只是柳苇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
  但如果我在心里念着柳苇庭这名字,便会不小心也把刘玮亭叫出来。
  因为柳苇庭与刘玮亭的发音实在太接近了。
  如今我终于有跟柳苇庭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有了只关于她的记忆。
  吃完感冒药后两天,又到了打垒球的日子。
  柳苇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为她欢呼鼓掌。
  “说真的,”又有个同学挨近我问,“她真的不是你女朋友吗?”
  “不。”我毫不犹豫,“她是。”
  我拎起球棒,走进打击区。
  苇庭站在一垒上对着我笑,并大喊:“加油!”
  瞄准来球,振臂一挥,在清脆的锵声后,白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我甩掉球棒,朝一垒狂奔,紧紧追逐我的女友——苇庭的背影。


第三章/YUM
  升上研二,开始感受到写论文的压力。
  但我跟苇庭的相处,丝毫不受影响,每周二的垒球也照打。
  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又都住在学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反而是彼此之间如果碰到要赶报告之类的事,才会刻意选择独处。
  我知道苇庭喜欢浪漫,因此尽可能以我所认知的浪漫方式对待她。
  不过只要我意识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会出状况。
  比方说,我将一朵玫瑰藏进袖子里,打算突然变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时,
  花却压烂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划伤。
  共撑一把伞漫步雨中,但风太大以致雨伞开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狈。
  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时,我脱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一只袖子避寒,
  但外套太小,我们挤得透不过气,想脱掉时却把外套撑破。
  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帮她庆生,但冰箱强度不够,蛋糕都化了。
  蛋糕上用奶油写成的“可爱的苇庭”,“爱”字已模糊,
  看起来像“可怜的苇庭”。
  情人节当晚我带她去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服务生说:
  “我们客满了。请问有订位吗?”
  “还要订位吗?”我说。
  服务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脸上好像冒出三条斜线。
  他应该是很惊讶我竟然连“情人节要订位”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
  虽然苇庭总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尴尬,但我还是会有做错事的感觉。
  “没关系,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总是这么说。
  我越想摆脱选孔雀的形象,这种形象却在她心里越加根深蒂固。
  我不曾吻她,顶多只是很自然地拉她的手,或是轻轻拥抱她。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那几乎是一种亵渎。
  就像我如果走进旅馆的房间,看到铺得平整又洗得洁白的床单时,
  便会觉得躺上去把这张床弄皱是一种亵渎。
  我有病,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轻。
  所以每当看见她的漂亮脸蛋扬起甜美笑容时,我便不敢造次。
  倒是有次打垒球时,准备接高飞球却被刺眼的阳光干扰,球打中额头。
  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后,
  趁大家不注意时亲了一下。
  从此我开始矛盾,既舍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
  这样我便能亲她一下。
  我常会幻想我跟苇庭的未来,幻想跟她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
  仿佛可以听到我在礼堂内对着穿白纱的她说出:我愿意;
  也仿佛可以看到她在厨房切菜时回头看着我的笑脸。
  也许会生几个小孩,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终于会开口叫我们爸妈。
  不过我不敢吻她又该怎么生小孩呢?
  没关系,这是技术性问题,我一定会克服的。
  苇庭曾问我: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天都可以看到你的甜美笑容。”我说,“这就是我的梦。”
  “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选孔雀的人,不可能会这么浪漫。”
  “我是说真的。”
  “是吗?”她一脸狐疑,“如果你现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与浪漫沾不上边,只好说:
  “我们现在往西走,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电影院去看电影。”
  “可是你待会儿还有课,不是吗?”
  “不管了。”
  “你要逃课?”苇庭睁大了眼睛。
  我点点头,然后问:“这样算浪漫吗?”
  “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我载着苇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钟后经过电影院,立刻停下车。
  拉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发现上映的是恐怖片。
  片名叫:《我的爱人是只鬼》。
  我相信苇庭一定不会认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愿望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
  但对我而言,那确实是我的梦想,它是否浪漫并不重要。
  苇庭是个好女孩,我深深觉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顾。
  因此我很珍惜她,想尽办法让她脸上时时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开心的人,取悦她并不难。
  苇庭的脾气也很好,即使我迟到20分钟,她也只是笑着敲敲我的头。
  我只看过一次她生气的表情,只有一次。
  那是夏天刚来临的时候。
  我停在路口等红灯,眼睛四处闲晃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她距离我应该至少还有30公尺,但我很确定,她是刘玮亭。
  毕竟我太习惯看着她从远处走近我的身影。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肤瞬间感到紧张。
  她越来越靠近,只剩下约10公尺时,我又看到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仿佛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不知道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不忍,我立刻低下头不去看她。
  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望着她越走越远,而跟她在一起时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
  直到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我才惊醒,赶紧离开那个路口。
  “你知道……”我一看见苇庭便吞吞吐吐,最后鼓起勇气问,
  “刘玮亭现在在哪里?”
  “嗯?”她似乎听不太懂。
  “你的学妹,刘玮亭。”
  “哦。”苇庭应了一声,淡淡地说,“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可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
  “那很好呀。”
  “如果她考上台大,人应该在台北,我怎么会在台南遇见她呢?”
  “我怎么知道。”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需要大惊小怪吗?”苇庭说,“即使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她还是可以出现在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学生,
  难道就不能出现在台北街头吗?”
  我听出苇庭的语气不善,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她没反应,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
  “不。”我赶紧摇手否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苇庭叹口气说,“她应该过得还好吧。”
  “希望如此。”我也叹口气。
  苇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
  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
  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
  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
  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
  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
  “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
  “喔?”
  “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
  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你选什么?”我问。
  “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
  “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
  “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
  “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
  “念博士班。”我说。
  他似乎很惊讶,愣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
  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
  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
  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
  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
  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
  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
  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
  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惟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
  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做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
  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
  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
  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
  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
  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也不一定空闲。
  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
  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
  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
  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
  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
  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
  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
  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
  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以配合她的步伐。
  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
  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地乱走。
  “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
  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
  “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来。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你该走了。”
  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
  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
  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
  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
  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嗯。”我回答。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
  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
  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
  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
  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
  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几率不到一半。
  而且这几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
  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
  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
  而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
  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
  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
  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
  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
  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
  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
  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
  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那些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
  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
  刚开始我会很努力地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
  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
  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
  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
  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
  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
  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
  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
  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
  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
  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
  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
  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
  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
  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
  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
  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
  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
  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
  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
  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也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浪漫,
  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惟一能接近你的方法。”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刘玮亭。”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你说够了没有?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
  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我愣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
  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
  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
  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
  这次该怎么过节呢?
  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公尺见方。
  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
  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划满了网格线;
  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9公分、宽4公分的小纸片,
  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
  而她也没打来。
  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
  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
  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
  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
  才接起电话。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我失恋了。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
  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
  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
  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
  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
  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
  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
  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
  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
  整个人不断向下沉,眼前一片漆黑。
  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
  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分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
  根本无能为力。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分,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
  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
  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
  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
  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
  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
  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儿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
  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
  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
  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在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
  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
  只觉得他很寂寞。
  陷入苇庭离去而悲伤的我,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下床找了只笔,
  也在墙上写下: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来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只有适时适当地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说,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吗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吗?”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后,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我无法再从他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接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有,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羡慕和嫉妒。
  而我对他却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账,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捂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
  “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
  “我先去洗个澡。”
  “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
  久而久之就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
  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
  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
  “这就是霸王别G。”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仿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里的时光。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喔。”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
  “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
  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喂!”他叫了我一声。
  “干吗?”
  “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
  “干吗?”我大声回答。
  “多陪陪你啰!”他也大声回话。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
  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
  然后慢慢推广到其他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我二话不说,抬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蛮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
  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
  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左侧坐下。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
  “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
  “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喝点什么?”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 Vodka Lime!”荣安大声回答。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
  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有咖啡吗?”我说。
  “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
  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
  “Gin Tonic。”我说。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吗要点酒?”
  “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
  “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
  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
  在我的杯子倒入金酒、汤力水,然后加了片柠檬。
  “你最近很忙吗?”她问。
  “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
  “幸会。”
  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
  “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
  “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
  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我也想问问你们。”
  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
  “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
  “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
  “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
  我则一声不吭。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
  “孔雀。”
  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
  她微微一愣,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
  “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
  “这样就不好玩了。”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着说,
  “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
  “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
  “你应该是选马。”我说。
  “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
  “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你为什么选马?”荣安问。
  “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
  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
  “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
  “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
  “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
  “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点Gin Tonic?”她问。
 
  “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 Tonic?”
 
  “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 Tonic?”
 
  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愣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Gin Tonic通常是女人点的酒。”她看我不说话,便又开口说,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吗?”我很疑惑。
  “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金汤力,表示她寂寞?”
  “没有。”我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金汤力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
  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
  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
  全身不自觉放松。
  小云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
  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
  “这么巧?”我说。
  “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
  “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
  “喔。”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
 
  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
  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
  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
  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
  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
  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
  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
  “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时间。”
  “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
  “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
  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
  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
  “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运气不错。”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
  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
  “很辛苦吧?”小云说。
  “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
  “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
  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
  “要记得喔!”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回复正常,拉着他便走。
  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
  “Someone wants a Gin Tonic. It means someone誷 lonely.”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笑了笑。
第四章/Martini先生
  小云给我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追问我选孔雀的理由。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问,只是不想问而已。
  日后每当荣安提议要到Yum去坐坐时,只要我手边不忙,便会答应。
  到了Yum后,一来不太会喝酒;二来酒的价钱比较贵;
  三来怕随便点个酒,结果发现它代表欲求不满、寂寞难耐之类的意思,
  所以我干脆点咖啡。
  小云依然亲切,总是抽空跟我们闲聊,聊久了便觉得算得上是朋友。
  也知道店里惟一的***生叫小兰。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荣安的腿断了。
  荣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货柜屋改装的,架在两层楼高的位置。
  台风来袭时货柜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后翻滚了一圈,
  在里面的他就这样断了左腿。
  我听到消息后到医院看他,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
  左腿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医院躺上两个礼拜。
  “我突然从床上腾空飞起,眼睛刚睁开,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灯。”
  荣安躺在病床上,左脚高高吊起,神情不仅不萎靡,反倒还有些兴奋。
  “然后地板不断旋转而且越来越大,哐的一声我又撞到地板。”
  我递给他一个刚削完皮的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后,嘴巴含糊说着:
  “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转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过。”
  “喔?”我觉得很新奇。
  “影像变化虽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还看到好多人,包括初中时
  的老师、高中时暗恋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历程的重要人物。”
  “这些影像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问。
  “黑白的。”荣安哈哈大笑,“因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
  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你知道我还看到谁吗?”荣安说。
  “谁?”
  “后来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边没有女朋友陪伴,一个人孤伶伶的。
  我突然觉得肩膀有股力量,于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来了。”
  “这么说的话,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啰?”
  “算是吧。”
  荣安说完后,双眼看着天花板,很累的样子。
  把手中的苹果吃完后,他转头看着我,又是一阵傻笑。
  “还吃不吃苹果?”我说,“我再削一个给你。”
  “好啊。”他点点头。
  荣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陪他,反正医院就在学校附近。
  有时我还会带书去待上一整个下午,如果书看完了无事可做,
  就拿起笔在荣安左腿的石膏上推导式子。
  说来奇怪,在石膏上推导方程式时特别顺畅,
  很多以前没办法克服的难题都迎刃而解。
  我怀疑爱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断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导出相对论。
  连续过了几个没有荣安来骚扰的晚上,我开始闷得发慌。
  一个人骑上机车,骑往运河边的Yum。
  “咦?”小云有些惊讶,“今天你一个人?”
  “嗯。”我点点头。
  吧台边虽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但我还是习惯坐在左侧角落。
  小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问:“荣安呢?”
  “他的腿断了,不能来。”我说。
  “呀?”她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
  我稍微解释一下荣安的状况,并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当货柜屋。
  然后将火柴盒摔落、翻滚。
  “他的腿就这样断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竟然只有断了腿而已。”小云说。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嘴唇离开杯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说:
  “我也觉得只断了腿真是可惜。”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云突然醒悟,急忙摇摇手,“我的意思是,
  在那种状况下,应该会受更重的伤,所以只断了腿是……”
  “没有天理?”
  “不。”她的脸开始涨红,“那叫不幸中的大幸。”
  “原来如此。”我继续喝了一口咖啡。
  “喂。”过了约一分钟,小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却故意要误解我。”
  “没错。”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来。
  小云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后,她说:“你跟荣安的味道不太一样。”
  “是吗?”我很好奇。
  “他是那种典型的学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气味。”
  “什么气味?”我闻了闻腋下。
  “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云笑了笑,“我不会形容那种气味,
  只知道你的气味和我求学时身旁的人的气味有些类似。”
  “你念什么的?”
  “企管。”
  我微微一惊,试着端起咖啡杯伪装从容。
  “看你的反应,好像你有熟识的人也念企管?”小云的眼睛很利。
  “嗯。”我含糊应了声。
  “该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
  我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你又来了。”小云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曾经山盟
  海誓,可是现在劳燕分飞,于是你只能在Pub里舔舐伤口?”
  小云越说越开心,但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她看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说:
  “不要再玩了,这样不好笑。”
  “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难道……莫非……”轮到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真让我说中了?”
  “嗯。”我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
  小云似乎有些尴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后,说:
  “今天让我请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
  “好啊。”我说,“不过我还要来一杯Martini。”
  “你趁火打劫。”
  “你忘了吗?”我说,“我是选孔雀的人。”
  她在加了冰块的调酒杯里倒入金酒、苦艾酒,用酒吧长匙快速搅一搅,
  然后把冰块滤掉,倒进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鸡尾酒杯里,
  最后再加一颗红橄榄便算完成。
  “为什么点Martini?”小云问。
  “我常看到有人点,所以想喝喝看。”
  “Martini确实是一杯很有名的鸡尾酒,甚至可以说是名气最大。”
  小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点‘酒’?”
  “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应该会比较适合我的心情吧。”
  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觉得满口冰凉。
  小云走回吧台中央,一个打着领带戴银框眼镜的男子也点了Martini。
  “麻烦dry一点。”他说。
  她有意无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又调了一杯Martini给他。
  我拿起手中这杯不知道是dry还是wet的Martini,慢慢喝完。
  “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
  一抬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点Martini的男子。
  他算安静,通常一个人静静抽着烟,弹烟灰的动作也很轻。
  店内还有两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时甚至同时闭嘴聆听音乐。
  小云在吧台内找一些诸如擦拭杯子的闲事来做,左晃右晃。
  有时晃到我面前,但并没有开口,我猜想她应该还是觉得尴尬。
  “我不是来这里舔舐伤口,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气氛。”
  在小云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时,我开了口,试着化解空气中的尴尬。
  她没回话,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盟海誓应该还谈不上,只是经常花前月下而已。至于劳燕分飞嘛,
  东飞伯劳西飞燕,意思是对的,不过我是孔雀,习惯东南飞。”
  我说完后,发现小云嘴边的微笑很自然,便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学念的是统计。”我说。
  “我一直念企管。”小云终于开口,“研究所也是。”
  “喔?”
  “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个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毕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小云拿了一小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样,都是成大的学生。”我说。
  “我也是耶。”她说。
  “那么或许你认识她吧。”
  “或许吧。”
  小云耸了耸肩,脸上一副你不说我就不问的表情。
  “好吧。”我说,“看在免费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苇庭。”
  “她高我一届,是我学姐。”小云说,“我们还蛮熟的。”
  “真的吗?”我很惊讶。
  “嗯。”她点点头。
  “真巧。”我说,“你哥哥是荣安的朋友,你学姐是我的前女友。”
  “麻省理工学院的索拉波做了一个研究,在美国随机选出两个人,并
  假设平均每人认识一千人,那么这两人彼此认识的几率只有十万分
  之一,可是这两人共同认识某个朋友的几率却高达百分之一。”
  “假设平均认识一千人?”我说,“好像太多了。”
  “也许吧。”小云笑了笑,“不过这个研究的重点是说,两个完全陌生
  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似乎并
  没有想像中的困难。”
  “你这种讲话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
  会叫她把平均认识一千人的假设减少,重算几率后再来说服我。”
  “那她会怎么反应?”
  “她应该会笑一笑,然后叫我不必太认真。”
  “我想也是。”小云说,“她的脾气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欢迎。”
  “是啊,她确实很好。”
  端起酒杯,嘴唇刚接触杯缘,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
  “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
  “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
  “嗯?”
  “也忘不掉。”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
  “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
  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
  “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捂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了,但还是机械地举杯、碰唇、仰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捂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
  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便觉得好笑。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了两秒,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愣愣地看着她。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屁股稳住了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屁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屁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哎哟!”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他的动作和语言。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缘何离我而去。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把机车熄火,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前,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还好吗?”苇庭说。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你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儿?”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你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吗?”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苇庭先是一愣,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觉得就这么站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你待会儿有事吗?”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你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她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反而无欲则刚,能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你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你。”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他方面呢?”
  “其他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你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你来说,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惟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你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你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张,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你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他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愣,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一言不发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你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像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几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几率应该也是比想像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你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 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 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 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仿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几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几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几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几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几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戛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啰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啰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你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你钢琴弹得这么好。”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虽然很久没弹,但你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
  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是吗?”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中,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中。”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说谢谢。
  “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
  她突然说这些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会这样吗?”我说。
  “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吗?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那第三个工作呢?”
  “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
  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这太过分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调酒是我的兴趣……”
  “你兴趣还真多。”
  “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
  “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
  “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
  我点点头,笑了笑。
  “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蛮自在的。”她说,
  “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
  “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
  不过我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点了你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
  “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大概只有20种,
  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鸡尾酒有40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
  “万一碰到客人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
  “什么法宝?”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
  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 Handbook》。
 
  “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你行。”
  “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
  “怎么说?”我问。
  “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
  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后,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哪些?”
  “存在于灵魂中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
  “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
  “很成功。”我说,“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账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
  “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他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要请我?”
  “不知道。”她耸耸肩,“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
  而我也请你喝咖啡。”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
  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阖上的门绊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
  “坐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子坐下后,说,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
  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仿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
  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
  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
  荣安搔了搔头,呐呐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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