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 亦恕与珂雪 (二) ※

  • 榭寄生
楼主回复
  • 阅读:1156
  • 回复:0
  • 发表于:2014/1/20 12:18:29
  • 来自:陕西
  1. 楼主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府谷社区。

立即注册。已有帐号? 登录或使用QQ登录微信登录新浪微博登录

连续几天,我的脑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白天用浅显精确的文字构成服务建议书的内容;晚上则用感性柔软的文字书写《亦恕与珂雪》。「她转身离去的那个冬天,气温寒冷异常。彷佛是她的背影,带走了所有的温暖。而从我眼角不经意溢出的泪,也迅速在心里结冰。」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现的文字。如果在白天,我不会把异常寒冷的冬天归咎于爱人的离去;我只能由推论得出,那是因为反圣婴现象(La Nina)让冬天更冷。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馆的时间,正好是日夜即将交换的时段。这几天学艺术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会跟我招手;如果没看到我,我也会主动坐在她对面的位子。当她看着窗外或低头画画时,我会从公文包拿出服务建议书继续工作。偶尔我们说说话、聊聊天,话题通常围绕着她的艺术世界。说来奇怪,我一跟她说话时,思绪常会进入《亦恕与珂雪》。回到家后,我会关在房间内,坐在计算机前。先甩掉白天时应用大量逻辑文字所产生的厚重感,准备写小说。这有点像从战场归来的武士脱去一身盔甲,开始磨墨画画。如果累了,就狠狠伸个懒腰,或是看着墙壁发呆。我的房间采道家式装潢,以无为而治作原则,因此墙上没任何东西。除非想喝点水,否则我不会离开计算机前。起身走出房门,看见大东与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大东苦着一张脸,小西的脸则像是新闻主播在报导空难时的脸。我脚步放轻,慢慢走近冰箱。「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间时,大东叫住我,「坐下来看电视。」『我要回房间写小说。』我没停下脚步。「现在不要写小说,来看电视!」大东看着我说。「为什么,你要妨碍,别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着大东说。『……』我看着大东与小西,不知道该向谁说。「没有啊,我只是……」大东搓揉着双手,嗫嚅地说:「只是要他别太累,写小说慢慢来,偶尔看点电视休息一下。」『你不是老是叫我要……』我说话的同时,大东对我摇摇头,并伸出右手食指。他的意思应该是说可以抵销掉一天的房租吧?『要好好照顾身体吗?所以我决定听你的话,休息一下,看电视。』我的反应还不错,讲话像紧急煞车后突然右转的车辆。我坐在大东与小西的中间,转头轻声问大东:『是一天吗?』大东点点头。我很开心,又转头朝小西说:『妳怎么不天天来呢?』「你欢迎,别人不见得欢迎。」小西似乎很哀怨。「乱讲!」大东提高音量,「我很欢迎妳啊。」「扬帆而去,是离开陆地,不是欢迎沙滩。」小西竟然说了深奥的话。「我……」大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这样太浪费了。』我脱口而出。大东和小西同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这样当然浪费啊,因为他们再怎么争执,我都只能抵销掉今天的房租。最好是小西天天来,然后每天出点小状况,那么我就不必缴房租了。不过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这其中的奥妙。『这出韩剧在演什么?』我指着电视。我的个性是如果讲话太快说错话,就会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男主角是有妇之夫,女主角爱上他……」大东一面指着电视一面说:「而这个男配角喜欢女主角。现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大东说得很详细,但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感兴趣。「妳难道没有自尊了吗?」电视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气急败坏。「不,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女主角回过头,神情很坚定,「所以我能为他拋弃的,也只有自尊。」「嗯,这对白不错。」大东转头对着我说:「你要多学学。」『喔。』我应了一声。「我跟女主角,心情好象。」小西突然开口。「不要胡说八道。」大东说。「扬帆而去的人,总是听不到,沙滩的哭泣。」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大东的脸又开始涨红,小西的脸依旧像报导空难事件的新闻主播。而我则像是走进一间很臭的厕所里一样,不敢用力呼吸。看来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赚。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真理;在尴尬的场合中装死是人之常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于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声,打开手中的罐装咖啡。大东和小西的目光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所吸引。『啊……』我喝一口后,说:『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咖啡!』转头问大东:『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广告文案?这句slogan如何?』「咖啡又不是运动饮料或机能饮料,怎能用"啊"来表达畅快感。应该要表达一种优雅的感觉,好象喝咖啡后就会世界和平那样。」「那你听听这句slogan……」小西插进话,大东好奇地望着她。 「扬帆而去的人,请别忘了,沙滩上的咖啡香。」大东,对不起。没帮到你,反而又让小西说了深奥的话。客厅的僵持气氛,一直持续到那出韩剧播完。「我要回去了。」小西说。真是天籁啊,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妳要走了吗?」大东站起身,「我送妳。」「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门边,打开门,回头说:「扬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滩是否有贝壳的陪伴。」小西才关上门,大东立刻跟我说:「喂!贝壳。快跟上去。」『贝壳?』「我是扬帆而去的人,你当然只能做贝壳。」大东甩甩手,催促说:「还不快去!」我迅速起身,跑出门,在电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时略感惊讶,但并没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电梯来了,我随着小西走进,我们仍然没有交谈。一路上,我始终待在小西身后一步的距离,安静地尾随她前进。「听大东说,」小西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你在写小说?」『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刚好与她并肩。「喜欢吗?」小西继续往前走。『喜欢什么?』我也继续走,维持与她一样的速度。「写小说呀。」『喔?』我停下脚步,『这我倒没想过。』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脚步等我,我赶了上去。「大东很喜欢。」小西说。我没回答,开始想着我到底算不算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所以我能为他拋弃的,也只有自尊。」小西讲了这句刚刚电视上韩剧的对白,我楞了一下。「我常常羡慕,电视中的人物,可以只为了,一种理由,简单地活。」小西仰望着夜空,「不像现实中,生活的理由,总是复杂。」『现实中的生活可能更简单,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着而已。』我笑了笑,『又或者活着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死。』「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我希望,能过一种,稳定而简单的生活。」『嗯。』我点点头。「大东的生活方式,让我觉得,不够稳定。」小西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寻求平衡。「我好象踩在甲板上,虽然仍是地面,却随时感到,波浪的起伏。」我虽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觉,却可以想象。「就到这里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运回去。Bye-Bye。」『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运站门口,『Bye-Bye。』小西走进捷运站,回头说:「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没事。」小西又笑了笑,挥挥手走了。回去的路上,我继续想着我喜不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打开门,还没坐下,大东就问:「她还好吧?」『还好。』我坐了下来,『你怎么惹她不高兴?』 「刚刚我和她看电视时,看到一个美白化妆品的广告,她说她想买。我说干嘛买?多看几部恐怖片,脸就会变白了。」『哇!这句话有五颗星喔!』我哈哈大笑。「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就开始不高兴。」『你不太适合开玩笑。狗啊猴子啊开起玩笑会很好玩,但乌龟开玩笑的话,场面就会很冷。』「胡说。」大东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兴,接下来我们不管谈到什么东西,她总是会将话题导向要我好好找个稳定的工作之类的。」『嗯。小西可能练过如来神掌第十八式——万佛朝宗。』我笑了笑,『然后呢?』「然后我们愈讲愈僵,她就生气了。」 『小西希望你能稳定一点。』我想起小西刚才的话。「这我知道。」大东似乎很无奈,「她是国小老师,每天十点多睡觉,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而我却习惯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当初要离开广告公司时,她就很反对,这些年来总是要我找个固定的工作。可是……」大东又叹口气,「我真的很喜欢写东西。」『为什么喜欢?』「喜欢哪有为什么!」大东有点激动。『嗯。』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样,我不能理解大东的感觉,但还是可以想象。回到计算机前,脑子还在消化大东和小西刚说的话。「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突然想到小西这番话,我又陷入沉思。小西跟大东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孩,感觉上似乎是很会相夫教子的那种类型。据大东说,小西以前很欣赏他的写作才华,那为什么小西现在反而因为大东的写作而不安呢?「喂,要不要出去喝点东西?」大东敲了敲我房门,隔着房门对我说。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明天还得上班。『可是现在很晚了。』我说。「可是我想请你喝耶。」大东又说。『那有什么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开房门。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想请客,就会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我们到了一家Pub,通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种地方还醒着。所有的Pub都长得差不多,总是光线阴暗、音乐吵杂、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堆香烟尸体。不过这家Pub可能音响设备不算太好,所以音乐并没有放得很大声。而且音乐听起来很慵懒,好象演奏者是穿著睡衣在录音。我们坐定没多久,只讲了两三句闲话,大东便朝门口方向招了招手。我转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们桌旁,然后也坐了下来。男的坐我对面,女的坐我旁边。大东向我介绍这两人是他的编剧朋友。「今天的进度如何?」大东问他们。「我早上上厕所时,就知道今天运气很好,一定会写得很顺。」男的开口回答,表情有些阴森,似笑而非笑。女的没答话,只是从皮包摸出一包烟,打开后拿出一根。「为什么?」大东问。「因为我拉了"四条"。」男的说完后,嘿嘿笑着。「你干脆说你拉了"同花顺"好了。」女的很不以为然,叼着烟,点着火,冷冷地说。我听了这些对话后,不禁开始打量起这两个人。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几乎呈一直线。他的头发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头发不是往上长,而是往左右两侧。好象在两耳旁包了一大团东西一样。眼睛又圆又大,鼻子是鹰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几根散乱的胡须。说话时脸会习惯性左右摇动,偶尔牙齿还咬住下唇,发出吱吱的声音。看起来有点像是猫头鹰。女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非常小,但与她的眼睛相比却又足够大。脸蛋瘦长,两颊稀稀落落的几个红点见证了青春痘曾经驻留的痕迹。头发也很长,但似乎不怎么梳理,任其自然流泻在双肩。坐下时似乎总觉得椅子不舒适,常会不安分地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比较怪异的是,她总是仰头向上吐烟圈,吐完后还会伸出一下舌头。感觉好象是眼镜蛇。「Jane,妳写得如何?」大东问眼镜蛇女。「不要叫我Jane。」眼镜蛇女又吐了个烟圈,「我改名了。」「为什么要改?」猫头鹰男问。「Jane念起来像"贱",所以我改成一个很有气势的Katherine。」「Katherine跟气势有关?」猫头鹰男很好奇,脸又开始左右摇动。「Katherine把中间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风范。」「是吗?」鹰男的脸还是左右摇动着。「这种姓名学的道理不是你这颗脑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姓名学只对中文名字***吧,英文也有姓名学吗?』我终于忍不住发问。鹰男和蛇女同时转头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都很锐利。我感觉我好象是这两者共同的猎物——老鼠。「中国的命理学博大精深,西方人当然也可以适用。」蛇女回答我。 「是这样吗?」鹰男咬着下唇,又发出吱吱声。「例如面相学上说,鼻头丰满圆润是财富的象征。希腊人的鼻子就是因为又尖又挺,鼻头没什么肉,所以希腊才会是欧洲贫穷的国家。」蛇女说完后,瞄了我一眼。蛇女将左手平放在肚脐的位置,左手掌背托着直立的右手肘,两手刚好构成一个90度角。而拿着烟的右手,手指弯成弧线。虽然这种姿势几乎是所有抽烟女性的标准动作,但我此时看来,却很像中国武术中的蛇拳。而鹰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条,像鹰爪功。「听妳在唬烂。」鹰男嚼了几根薯条后,摇着头说。 蛇女眉毛一扬,鹰男双眼圆睁,鹰蛇对峙正要一触即发。大东轻咳两声,说:「言归正传,我们谈剧本。」鹰男和蛇女听到"剧本"后,眼神都一亮,分别收起鹰爪和蛇拳。「我一直觉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说。「我倒觉得不错。」鹰男说。「荒地哪里好?应该叫雪地才对。」蛇女说。「愿闻高见。」鹰男说。「你听好了。」蛇女瞪了鹰男一眼,「爱情应该要发生在寒冷的季节,这样才会更显现其纯粹与温暖。荒地能有什么?尘土到处飞扬只会让眼睛睁不开而已,看得到爱情吗?」『可是很多爱情不都是因为眼睛被蒙蔽的关系?』我又忍不住说。 鹰男和蛇女又同时看我一眼,我下意识闭上嘴巴。「荒地象征着一片荒芜,也许就像沙漠一样。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现因爱情滋润而诞生的花朵,这意象不是很好吗?」鹰男边摇头边说。「意象?」蛇女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我只能想象,在沙漠中三天没喝水的恋人,最后会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在雪地里就会比较好吗?」鹰男的摇头速度加快。「如果是受困在雪地里的恋人,他们至死都是互相拥抱取暖的!」蛇女呈90度角的两只手,显得有些紧绷。「沙漠的荒芜意象才可以对比爱情的生机蓬勃!」鹰男的右手又变成鹰爪,吱吱声听来很尖锐。 「雪地的寒冷感觉才可以产生爱情的经典对白!」蛇女急速仰头吐出烟圈,吐完后伸出了两次舌头,比平常多一次。「对白?」鹰男停止摇头,似乎有些疑惑。「没错!」蛇女伸长腰,「只有经典的对白,才是爱情故事的王道!」「沙漠的场景中也可以有经典的对白!」「"我爱你,就像这漫天飞雪"以及"我爱你,就像这风沙滚滚",哪一种对白才能凸显爱情的浪漫?」「但风沙滚滚可以凸显激情!」鹰男弓起身子,大声抗议。「激情?」蛇女哼了一声,「那干脆叫荒地有奸情,或荒地有情夫。」『哈哈。』听到荒地有情夫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两声后,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拿起水杯喝水,假装很忙的样子。「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东说:「我会再考虑一下篇名的。」大东仍然沉稳的像只乌龟,丝毫不被鹰蛇的搏斗影响。「Jane,喔不,Katherine。」大东微笑着,「先讨论妳的剧本吧。」「我现在的进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强对白的部分而已。」蛇女从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递给大东;另一份拋给鹰男,鹰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喂。」蛇女转头跟我说:「便宜你了,你靠过来跟我一起看吧。」『便宜吗?我觉得很贵耶。』「嗯?」蛇女好象没听懂。『没事。』我惊觉刚刚的话可能导致蛇吻,赶紧凑过身看她手上的稿。于是他们三人开始讨论起蛇女写的场景、人物角色以及对白。蛇女写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简单,场景不多,却有大量的对白。而她的故事果然是发生在寒冷的季节,场景几乎都少不了雪。在白色的世界里,出现了总是穿蓝外套的男生和总是穿红外套的女生。故事一开头,便出现了一段话:「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认为他(她)会寂寞的人。」「这段话普普而已。」鹰男说。「你懂个屁。」蛇女马上回嘴。鹰男的意见很多,虽然蛇女总是反唇相讥,但仍旧做了一些笔记。而鹰男的故事和人物明显复杂许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场景围绕着男主角的成长过程,横跨的时间超过十年。「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声,「这男的真烂。」「这样人物之间的冲突性才高。」鹰男说。「拖了十年,真是不干不脆、啰哩啰唆。」蛇女还是不以为然。「这叫结构庞大!」鹰男又尖着喉咙大声说话。在这段时间内,我通常只扮演听众的角色,很少开口。他们讨论时很专注,偶尔有争执,但通常是属于抬杠的那种。由于明天还得上班,所以我频频偷看表。我怀疑这时候大概只有我还会在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后来大东瞄到我的动作,于是也看了看表,然后说:「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到我那里再讨论。」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走出那家Pub,天气有点冷,我不禁打了个喷嚏。蛇女走近我,对我说:「天气变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着凉。」我吓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说:『谢谢。』「怎么样?」蛇女又说:「你是不是有点感动?」『嗯。』虽然我点点头,但很纳闷她这么问。「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爱情故事应该发生在寒冷季节的原因。这么简单的对白,却很容易让人感动。」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说:天气变热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会想扁我吧。」 蛇女说完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鹰男和蛇女走后,我和大东招来一辆出租车坐回家。「他们两个人还不错吧?」在车上,大东问我。『人还好,就是怪了点。』我说。「怪?」『嗯。男的像猫头鹰;女的像眼镜蛇。』「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象。」大东哈哈大笑。『他们是不是常常争吵?』「嗯。他们分别有某种程度的偏执,但有时反而可以有互补的作用。」『偏执?』「他们都很喜欢编剧,兴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编剧,难免会偏执。」『是吗?』大东还没回答我,车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楼下。进家门后,大东直接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然后说: 「我和他们的生活形态很简单,而且通常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虽然也会尝试新的生活形态,不过这是因为要取得新的体验来写东西。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偏执。只有你,才可以专心生活。」『专心?』我也坐进沙发。「你在生活时,根本不需考虑写东西的因素,当然专心。」『可是我现在也在写啊。』「你只是从生活中取材,并不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大东这些深奥的话,让我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大东说。『嗯。』我点点头,走进房门。我回房后,便直接躺在床上。当我闭上眼睛时,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几双眼睛。 那是小西的眼睛,还有鹰男与蛇女的眼睛。他们的眼神透着一种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样东西。小西要的应该是安定,而鹰男与蛇女呢?成就感?兴趣的满足?那么我呢?我的个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会想睡觉。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着了。醒过来时,花了十秒钟,才知道自己人在台湾。再花了半分钟,才知道该准备上班。但我不管花多少时间,始终无法让头发平顺地贴住头皮。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后多么混乱,总能刚好在八点进入公司。但自从曹小姐称赞我这种天赋后,我却失去了这种天赋。太刻意追求八点正进入公司的结果,反而让我迟到了几分钟。 今天特地不看手表,凭本能移动,反而又在八点进入公司。难怪人家都说:人生总在刻意中失去,却又在不经意中获得。「早。」曹小姐跟我打了声招呼,转头看背后墙上的钟,「好厉害。」『哪里。』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饰一些紧张。「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约定?』我的紧张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后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之间出现,我就唱首歌。但只能在这一分钟内出现才***哦。」『我只要早点到,然后等八点再出现,妳不就得天天唱歌?』 「说得也是。」她低头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做。」『好。』「那就这么约定了。」我往前走了几步,愈来愈纳闷,不禁回头问:『为什么要这么约定?』「这样上班才会更好玩呀。」曹小姐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更好玩?』「我一直觉得上这个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点也无妨。」『上班会好玩吗?』「虽然上班是工作,但我还是觉得好玩。」『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走了十多步,脑中好象听到写作者最好的朋友——灵感,正在敲门。我转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说:『想不想听故事?』 「嗯?」她抬起头,表情有些疑惑。『有个女孩为了可以天天跟喜欢的人见面,用她的声音跟魔鬼交易,从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说话,然而她总是利用那一分钟唱歌给她喜欢的男孩听。』「然后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兴趣。『她唱歌的时间,也刚好都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只不过是晚上八点。她每天都会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着唱,断断续续总共唱了几十首歌曲。』「真的吗?」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后呢?」『那个男孩起先觉得很奇怪,后来不以为意,最后便习惯听她唱歌。』「结果呢?」『有一天男孩调到日本工作,女孩费尽千辛万苦也跟了去。但是……』 「但是什么?」『男孩却再也没听到女孩唱歌了。』「为什么?」曹小姐终于站起来,身体并稍微往前倾。『是啊,男孩在日本时也不断问她:为什么不唱了?』「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写得如何?」我正想回她话时,老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问了我一句。『啊?什么?』我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我问你服务建议书写得如何?」『对白还要加强。』「对白?」老总歪着头,「你在说什么?」『没事。』我突然醒悟服务建议书不是小说,『我快写完了。』「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记得下星期一要给我。」 老总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他的办公室。我也想走回我的办公桌时,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婉拒。因为上班时要专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欢曹小姐勉强可以算是爱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我回到座位上,打开计算机,收拾一下桌面。想到刚刚说给曹小姐听的故事,其实那是我编造的。可是在说故事的同时,我却有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觉。那是一种因为有人专注聆听而产生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女孩为什么不再唱歌了呢?是啊,为什么呢?我想了几分钟,突然想到还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脑袋,迅速回到计算机屏幕上。中午休息时间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饭,拿出一块面包将就着吃。啃完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时,发现曹小姐站在我身后!『呜……』我差点噎着。「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说。『没关系。』我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后,说:『妳来多久了?』「有好几分钟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有事吗?』「我想听故事。」『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为何不唱歌,渐渐地,开始想念她的歌声。』 我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边说边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后。『后来,男孩渴望听见她唱歌,愈来愈渴望,甚至觉得没有她的歌声,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进的力量。他终于发觉,他爱上了这个女孩。』「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么办?」『最后男孩在最容易发生奇迹的耶诞夜里,想尽办法请她唱歌。但她只是一直摇头、猛掉泪,还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后说:『男孩终于绝望了,转身离去。女孩始终泪眼朦胧,因此没看到他的离去。等她擦干眼泪时,男孩刚好走了一分钟。』「又是一分钟。」曹小姐叹了口气。『突然间,女孩开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声,她希望男孩能听见。』 我也叹了口气,『可惜耶诞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没听见她的歌声。』「……」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女孩只有一分钟,唱完后便倒下。倒下的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后……后来呢?」曹小姐问得小心翼翼。『没有后来了,故事结束了。』「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动,「故事不可以就这么结束。」我有点惊讶,看了看她,没有答话。「故事真的结束了?」『嗯。』我点点头。「礼嫣,一起去吃饭吧。」小梁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吃饭。」说完后,曹小姐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小梁等曹小姐走后,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没什么。』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说个爱情故事而已。』「是吗?」小梁说:「是不是讲你被拋弃的经验?」我抬头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我懒得理他,继续做我的工作。下班时间到了,我只剩下一点点就可以写完服务建议书。原本想一鼓作气写完,但觉得眼睛有些累,决定下星期一再来收尾。收拾好公文包,起身离开。经过曹小姐的座位时,发现她还没下班。『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女孩在日本时不唱歌?』我说。「嗯。」她点点头。『日本的时间比台湾快了一个钟头,如果在台湾是八点唱歌,在日本 就会变成是九点唱歌。因此女孩最后唱歌的时间,是九点正。』曹小姐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就这么简单?」『是啊。故事总是拥有曲折的过程和简单的结果。』「你知道吗?」她笑着说:「我无法客观看待别人的心情,因为我容易被牵动。所以请尽量别跟我说一些悲伤的故事。」『喔。』「约定还是算数,只要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出现,我就唱一首歌。」『是哪一种八点?妳的表?』我指着她背后的墙,『还是墙上的钟?』「有差别吗?」『妳忘了那个故事的教训了吗?』 「那就墙上的钟好了。」她笑了笑。我看一眼墙上的钟,估计它和我手表的时间差。走出公司大楼,心情很轻松,如果吹来一阵强风,我也许可以飞起来。除了困扰多时的服务建议书快写完以外,说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还在。经过那家咖啡馆,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学艺术的女孩还在老位置,拿起笔,又放下,似乎很犹豫。「嗨。」她笑一笑,然后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伤脑筋。」『伤什么脑筋?』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想画一张图,图名叫:现在。可是始终无法动笔。」『为什么?』「因为当我开始画时,就已经不是"现在"了呀。」她摇摇头, 「所以我无法捕捉"现在"的感觉。」老板走过来,将Menu递给我。「你在高兴什么?」他问我。『不可以吗?』我指了一种Menu上的咖啡,然后将Menu还给他。「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为我总觉得你是个悲哀的人。」他转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喂。」学艺术的女孩叫了我一声,「给点建议吧。」『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当过去与未来两时间点的距离趋近于零时,谓之为现在。因此现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确地存在。』「是吗?」『嗯。所以妳画不出来是很科学的。』「这样呀。」她笑了笑,阖上画本,「那我就不画了。」 『艺术和科学果然还是有共通点的。』「没错。」我们同时笑了起来。印象中,我好象没有跟她这么有默契过,即使我们认识也有一些时日。每次碰面,除了说说话,就是看她画画,偶尔会一起看着窗外。如果我们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从没同时笑过。因此这次无预警的同时笑,好象让气氛变得有些异样。于是我们笑了一阵后,同时将视线朝向窗外,却又造成另一次默契。「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她将视线从窗外转回,「是不是小说写得很顺利?」『小说写得还好而已。』我也将视线转回,『可能是工作很顺利吧。』 「工作顺利只会让你轻松,未必说得上高兴。你一定还有其它原因。」『我今天跟同事讲了个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感到一种兴奋。』「那很好呀,恭喜你了。」『恭喜?』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恭喜我?』「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运站,「他们在干嘛?」『走路啊。』我想都没想。「不要看他们的动作,注意他们的神情和样子。有没有感受到什么?」『嗯……』我看着在捷运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视一阵子后说:『他们好象在找些什么,或是要些什么。』「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那时画了一张画。」 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给我看吧。』「好。」她笑着说。然后打开画本,找出其中一页,摊在我手心上,我赶紧用双手捧着。画纸上的人奋力向上跃起,伸长着手努力想抓住悬挂在上方的东西。那些东西的形状很丰富,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扁的都有。还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阴影,看不出形状。『这是?』我看了一会后,问她。「追求。」她说。老板刚好端着咖啡走过来放在我面前,听到这句话后,看了她一眼。『嗯。』老板走后,我又端详这幅画,『是有这个味道。』「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么。」 『所以这么多的形状是表示要追求的东西有很多种啰?』「嗯。有些东西虽然闪亮,但抓在手里却容易刺伤自己,像这些形状尖锐的星星。还有的东西像沙子,抓得再紧还是会漏。」『什么东西像沙子?』「感情呀。」她笑了笑。『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这些像阴影一样的东西呢?』「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东西。」她的手指着画上几处阴影,「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我看着她的画,又想着她的话,入神了一阵,回神后问她:『对了。妳刚刚为什么要恭喜我?』「在追求的过程中,因为用力,表情会很僵硬,也通常不快乐。」 她说:「而你在追求的过程中有快乐的感觉,不是值得恭喜吗?」『是吗?那我在追求什么?』「这得问你自己。」她笑了笑,「不过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体一松,靠躺在椅背。她将"追求"这张画翻到背面,然后问我:「这张画叫什么?」『画?』我很疑惑,『这是空白啊,完全没画任何东西。』「不。这个叫"满足"。」『为什么?』「追求的反面,就是满足。」她将手掌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摩擦,「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必追求,当然就叫满足。」 『妳是开玩笑的吧?』「是呀。不过虽然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道理。」她笑得很开心,「不是吗?」『嗯。』我点点头,『妳好厉害。』「谢谢。」我们同时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后,又同时放下杯子。「说真的,我也一直试着想画"满足",但始终画不出。」『真的那么难画?』「嗯。满足是因人而异的东西,羊认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满足,但狮子可不这么认为。」『妳每天都能在这里喝咖啡,难道不能说是一种满足?』「这确实很接近满足的感觉。不过……」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然后笑了起来,「我总是喝完还想再喝,怎能说是满足呢?」 『看来满足真的很难画。』「嗯。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好深奥喔。』我也笑了笑。她把玩着笔,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试着想画"满足"。为了不干扰她,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竟看见对面有个警察。『警察来了!』我压低声音,『快!』「快?」她歪着头,「快什么?」『快跑啊!』「我是学艺术的,又不混黑社会,干嘛要跑?」『妳的车子啊!』我开始着急了。「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脚,所以……」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意识到她今天一定没办法奔跑。 于是我像一只突然闻到猫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飞奔.  ********************【满足】****************** [双击自动滚屏,单击左键停止]"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也发出急促的嘎嘎声。那张桌子并没有其它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寻。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妳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我今天没开车来呀。」『啊?』我很惊讶。「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妳也撞过。』「嗯,我记得。」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咦?我记得当时妳好象没有受伤?』「是呀。」『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妳在说什么?』「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在电视上看过。』「牠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是啊。』「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不会吧?』「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又可防止运动伤害吧。」『…………』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咖啡凉了。」他说。『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我帮你换杯热的。」『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却总是模糊一片。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嗯。』我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跑呢?」『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很干脆的回答哦。」『是啊。』「谢谢你。」『为什么要谢我?』「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很干脆的回答喔。』「是呀。」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背部的线条好象很硬。』我指着画说。「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这表示你很痛呀。」说完后,她笑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好象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 「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片刻?』「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嗯。』我点点头。「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既然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事。只是这个象征意义目前看来还很抽象。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能代表什么,但一定有某种力量让我这么做。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样做的象征意义是什么。那么这个象征意义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体被描述。我的个性是如果觉得某样东西抽象,就会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我该走了。」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妳的脚没问题吧?』「不要紧。」她走了几步,「你看,很正常吧。」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点了点头。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样子?」『喂!别开玩笑。』「呵呵。」她笑了两声,「我走了,Bye-Bye。」她走后,我继续思考着所谓抽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咖啡来了。」老板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然后他竟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又吓了一跳。「对我而言,她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满足。」他说。『是吗?』「所以我并没有再额外强求些什么,不是吗?」我看了看他,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也没有答话。喝完咖啡后,我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近距离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们的追求欲望。或许他们之中,有人常会有片刻的满足感,但总是稍纵即逝。就像"追求"所画的,需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了,满足可能只是刚好抓住某样东西时,瞬间的触感而已。看来想要得到长时间的满足,是不太可能的。「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想到她说的这段话,又想到我跟这些穿梭的人都一样,不禁暗自叹口气。不,其实我可以不同的。因为她也说:「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起来。刚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车,然后回头看看又被列车带着走的人。我突然发觉,我彷佛可以读到他们的某些感受。这些罐头内装的到底是水果、鱼还是肉块,我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来。我赶紧跑回家,立刻进了房间、打开计算机。捷运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鹰男、蛇女的眼神一样,都非常用力并且执着地在追求某些东西。而大东和曹小姐的眼神则少了点力道,但却多了些快乐。至于学艺术的女孩,虽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么;但若那张"追求"的图里面画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带笑容。我很努力地敲打键盘,让亦恕与珂雪愈长愈大。如果现实中的人物是这么生活着,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而让每个人因感动而产生的满足,又是如何呢?畅销作家在五星级饭店渡假时喝到一杯昂贵的咖啡觉得满足;建筑工人工作一天后在路旁凉水摊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满足。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价格、味道也不同,但满足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人而异。也没有因为谁的地位高、赚的钱多,谁的满足感就会比较伟大的道理。「杯子借一下。」我正专注于亦恕与珂雪的世界中,突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更吓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着桌上的杯子。『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张,『请。』「我见你房门没关,就进来了。」她弹了些烟灰在我的杯子里。『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烟灰缸。』「有烟灰缸的话,我还需要向你借杯子吗?」『这……』「写小说的人不能小气,否则写出来的故事格局便会不够大。」蛇女叼着烟,看着我:「怎么?是不是杯子舍不得借我用?」『舍得,当然舍得。杯子送妳都没关系。』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说我小气的话,我就会大方得近乎没有天理。蛇女在我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眼睛盯在计算机屏幕上,问:「你的小说篇名叫?」我移动鼠标,指向档案第一页,让她看篇名。「亦恕与珂雪?」她仰头吐了个烟圈,「你果然不是专业编剧。」『嗯?』「如果取珂雪这种名字,那她的身体要健康一点,起码没有肺结核。」『为什么?』「因为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对白:珂雪,妳怎么咳出血了?珂雪!别再咳血了!」她哈哈大笑,「说这些对白的演员,一定想杀了编剧。」被她吐槽,我有些尴尬,头皮开始发麻。「奶茶一杯15元,伯爵奶茶却要35元;皇家奶茶更狠,要50元。」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同样都是奶茶,天晓得味道到底有没有差别。但取不同的名字,价位便大不相同。」『妳想说什么?』「真笨。」蛇女瞪了我一眼,「所以说,取名是很重要的。」『咦?』我坐下来准备关掉计算机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为什么妳会来我家?』「喂,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蛇女又往杯子里弹了些烟灰,「我都已经进来这么久,也跟你说了一会话,你竟然现在才问。」『喔。』我抓了抓头,觉得自己有些迷糊。「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蛇女说:「但要运用想象力。」我只想了几秒,便说:『应该是大东叫妳过来讨论事情吧。』「这是正确答案,但却不是运用想象力所得到的答案。」『想象力?』「嗯。」蛇女又点上一根烟,「没有想象力,怎么当编剧?」『什么是想象力的答案?』「就是一般人较难猜到的答案,但却又合乎情理。这样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读者不仅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又会觉得恍然大悟。」『是这样喔。』「嗯。」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又开口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个嘛……』我想了一下,『自从上次见了我之后,妳就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因此妳假借要跟大东讨论事情的名义,专程来见我一面。』「这个答案不错。」她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手指夹着烟,烟头指向我,「你真是孺子可教。」客厅传来大门的开启声,蛇女皱了皱眉头说:「白目的人来了。」『谁?』「你也看过的,一个人头猪脑的家伙。」『喔。』我知道她说的应该是鹰男,『妳还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他?』「有些人跟大便一样,你不需要看见,就可以闻到臭味。」「喂!」鹰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听到了!」「嘿嘿。」蛇女笑了几声,仰起头狠狠吐个烟圈,伸了伸舌头,说:「我们出去吧。」蛇女拿起我的杯子,走出我的房间。我和蛇女走到客厅,鹰男和大东坐在沙发上,鹰男瞪了蛇女一眼。蛇女若无其事地走到鹰男旁边,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朝鹰男面前缓缓吐出。鹰男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大声说:「喂!」蛇女笑了笑、耸耸肩,把烟丢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弄熄了烟蒂。「刚刚制作人打电话给我,他说……」大东开口说话,但留了尾巴。鹰男和蛇女果然同时转过头聆听。「他说我们三个人的案子都通过了。」「耶!」鹰男和蛇女同时大叫一声,并转过身面对面,两双手互相紧紧抓住。我原本正要坐下来,看到这一幕,身体不由得僵在半空。他们的眼神,应该是传达出满足的讯息吧。起码这一刻是。这应该是因为突然抓到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某样东西,而感到满足。「喂,你抓着我的手干嘛?」蛇女瞪了鹰男一眼。「是妳抓住我的!」鹰男说完后甩开抓住的手,低头看了看手心,「哇!我的手会烂掉!」「你说什么?」蛇女站起身,两手叉腰。「先别斗嘴。」大东说:「不过我的剧本比较赶,你们先帮我完成,再搞定你们自己的剧本。」蛇女和鹰男听完后,都点点头,互望一眼后,不再说话。『这么好的消息,该请吃饭吧?』我说。「你还没吃饭吗?」蛇女似乎很好奇。『嗯。』「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蛇女又问。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才八点左右。『那我自己去吃饭,你们慢慢聊。』「喂。」蛇女叫住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吃饭?」『我刚刚在写小说,忘了时间。』「这是正确答案。但我要知道想象力的答案。」『嗯……』我一面走回房间拿外套,一面想,再走出房间时,说:『我知道妳会来,于是我等妳。在没见到妳之前,我是吃不下饭的。』「很好。」蛇女掏出一根烟叼上,「要继续发挥你的想象力。」「想象力?」鹰男摇摇头,「那有什么用?」「你懂个屁。」蛇女斜过头看着鹰男。「我是不懂。」鹰男发出吱吱声,接着说:「但我不管用哪种想象力,都无法把妳想象成美女。」「再说一次。」蛇女咬断嘴里的烟,再吐出口中的半截断烟。『我走啰。』我很阿莎力地逃离这个即将冲突的场面。我在街上走着,因为不觉得饿,所以就只是走着。想到刚刚蛇女和鹰男那一瞬间的满足神情,很羡慕。蛇女和鹰男在日后回想时,还会记得他们曾短暂拥有满足的感觉吗?我不禁仔细回想自己生命的轨迹,好象不记得有过满足的时候。或许有吧,只是现在不记得,或是发生的当下不觉得。但不管是不记得或不觉得,都是一件悲哀的事。而且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时,又意外找到许多难过的事和一些快乐的事。那种难过的感觉,现在还记得;但快乐的感觉,早已忘光,只记得当时是快乐的。还是赶快停止胡思乱想吧,再想下去也许会想跳楼。至于满足这东西,只要以后发生时,试着把它记下来就好。想到这里,便羡慕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因为她可以把满足画下来。这样起码会有证据,证明自己曾经满足过。对着夜空叹口气后,已经12点了。转过身,朝原路走回去。一打开门,碰巧鹰男和蛇女也要离开。「你回来刚好。」蛇女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我帮你泡了杯茶。」『这是什么茶?』我看了看杯内的深褐色液体。「如果是想象力的答案,这是普洱茶。」蛇女说完后走出门。『那正确的答案呢?』我追出门,到了电梯口。「尼古丁和焦油混在水里所造成的。」蛇女的声音从快关上的电梯内传出。朝电梯比了个中指后,到厨房用力刷洗杯子,以免日后喝水会有烟味。 大东已经回房赶稿,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肚子却在此时开始感到饥饿,只好泡碗面充饥。等待面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该对将来有些远见,才能活得更充实。但可惜我有深度近视,看不了多远。吃完泡面后,正所谓:饱了肚子、空了脑子,于是便不再胡思乱想。回房躲进被窝里,便开始专心睡觉。关于睡觉这件事,我一直是很有耐心的。也就是说,我可以连续睡十几个钟头的觉而不会觉得厌烦。所以醒来后,已是下午时分。我发呆了两分钟,等脑袋热机后,确定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应该会去咖啡馆吧? 我跳下床,没拖太多时间,便出门搭捷运到那家咖啡馆。推门进去时,老板跟往常一样,不怎么搭理我。「今天是星期六。」老板端咖啡来时,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抬起头,『然后呢?』「你一定不是为了我的咖啡而来。」『那是当然。』老板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吧台走去。『不过……』听到我又开口,老板停下脚步。我接着说:『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老板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顿了顿,然后说:「你别指望我说谢谢。」『无所谓。』我耸耸肩,『咖啡很好喝所以我该说实话,这是真理;但你对我冷冷的所以我不想称赞你,这是人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我随手拿出一张白纸,试着想些情节来打发等她的时间。无法专心时,就抬起头看看窗外、吧台和她桌上"已订位"的牌子。我发觉这家咖啡馆的客人还不少,只是我以前从未注意。这些人的脸我应该看过,但我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我该不会也像她一样,无法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差异?再瞥了瞥她的桌子,还是没来。"已订位"牌子的颜色渐渐由亮转暗,最后突然变成金***。我抬头一看,店内的灯打亮了,窗外的天却黑了。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我起身结帐,留下七张画满飞箭的纸在桌上,但小说进度一个字也没。老板打了八折,我说声谢谢,他没反应。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时间好象过了好久好久,脚步也愈走愈慢。在楼下刚好碰到小西,她两手各提了一大袋东西。『小西。』我打声招呼,『真巧。』「你怎么老叫我小西?」她笑了笑,把左手那一袋东西拿给我。『这是?』「我来煮东西给大东吃。」『有我的份吗?』「都被你看到了,能不,邀请你吗?」『这……』我有些不好意思。「开玩笑的。」她又笑了笑。我们一进门,小西就开始忙里忙外。大东虽然走出房门,不过他手里拿着稿子,坐在客厅埋头苦干。 我试着走到厨房帮小西,但她总是摇摇手,把我推回客厅。我隐约觉得大东这样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感觉上在这种场景中,男生应该跑到厨房从背后环抱着女生的腰,然后女生像被搔痒似地咯咯笑着,用手拿起一块食物转身,男生再仰头一口吃下。她会问:「好吃吗?」他会回答:「当然好吃,不过最好吃的是妳。」她最后娇嗔地说:「讨厌,你坏死了。」一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发誓绝不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这种情节。不然我一定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的父母大概也不会原谅我。家门不幸啊,搞不好我父母会这样想。 「可以吃饭了。」小西的声音传来。我停止胡思乱想,起身走向厨房。但大东却要等到小西叫第二声才缓缓起身。这顿饭其实是很丰盛的,看得出小西的用心。但大东似乎并不怎么专心吃饭,甚至有些急。我能体会大东这时急于赶稿的心情,也知道他很重视这次机会。可是……可是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应该常常要有一些满足来支撑啊。大东啊,暂时把脑中的稿子拋去,看看面前的菜和小西的汗水,这将是多大的满足,你知道吗?「我吃饱了。」大东说。「哦。」小西好象楞了一下,接着问:「好吃吗?」「嗯。」大东只点了个头,直接走到客厅。 小西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不知道是要放下来?还是继续夹菜?『妳煮的饭真的很好吃,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我说。「哦。」小西回过神,微微一笑,「谢谢。」餐桌上少了大东,我和小西很有默契地迅速结束用餐。我准备收拾碗筷时,小西又将我推向客厅。看到大东的目光仍旧只专注在那一堆稿纸上,我忍不住便说:『喂,起码去洗碗吧。』「啊?」大东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什么?」我用手比了厨房的方向。「等一下吧。」大东说:「我把这一个场景处理好再说。」然后他又低下头,直到小西洗完碗筷回到客厅坐下,他都没抬起头。 「我走了。」小西坐了一会,便开口说。「不再多留一会吗?」大东终于又抬起头。「不用了。」小西站起身,「你别写太晚,要早点睡。」「喔。」大东只应了一声,并没有站起来。小西迟疑了一下,再转身走向门边。她关门的力道非常轻缓,关门的余音听起来似乎很幽怨。我愈想愈觉得不忍心,起身追了出去,在巷口追上小西。「真的好吃吗?」小西问我。『嗯。』我说。我们并肩走着,约莫走了十多步,她开口说:「写东西,真的很累吧?」『应该吧。脑子里常常装满文字,无法再容纳任何东西。』 「哦。」小西放慢脚步,「当这种人的女朋友,一定更累。」我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没有答话。「我知道,写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试着体谅,努力包容。可是……」小西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可是,真的很累。」我仍然没有答话,因为我觉得小西这时说话的句子,很难找到句点。「我只希望,放假时,他能陪陪我,就只是这样。」小西回头问我:「这样,算自私吗?」『当然不算。』我说。小西答谢似地笑了笑,说:「我会,再努力的。」『嗯?』「现在对大东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剧本。」小西呼出一口气,「我会努力体谅,不干扰他。」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过了彼此都沉默的几分钟后,小西突然问。『目前还没。』「有喜欢的人吗?」『算有吧。』「那现在的你,最幸福。」『嗯?』「喜欢很单纯,在一起就复杂了。」『喔。』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西话中的意思。「你觉得,如果大东没有我,会不会,更好一点?」『当然不会。』「也许他这么觉得。」『妳别胡思乱想。』我倒是听出这句话的意思。小西没答话,只是慢慢走着,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后,说:「没有云的天空,还是天空;没有天空的云,却不再是云了。」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坦白说,小西什么都好,但却有说深奥的话的坏习惯。送走小西后,脑子里又充满小西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我打开计算机准备写亦恕与珂雪时还在,送也送不走。很想跟大东聊一聊,但他早躲进他房里写剧本。大东曾跟我说,写东西的人通常敏感,很容易被细微的事物影响。可是为什么写东西的人很擅长察觉四周的扰动,却容易忽略身旁的人的细微感受呢?难道说写作者可以创作出一座森林,但往往会失去身旁的玫瑰?脑子又打结了,在试着解开结的过程中,又想起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她今天为什么没去咖啡馆呢?有些东西虽然没有一定得存在的理由,但若不存在,却让人觉得奇怪。 而且我发觉,没跟她说上一会话,不仅小说的进度会停滞不前,甚至我也会浑身不自在。还是睡觉吧,我的床等我很久了,应该好好跟它谈场恋爱。一觉醒来后,发现时间还早,才刚过12点而已。虽说还是假日,但实在没有看电影或逛街的心情。勉强待在计算机前写小说,脑子却好象便秘,始终无法拉出字来。像只困兽缠斗了许久之后,终于气力放尽。离开房间,又到了那家咖啡馆。一推开咖啡馆的门,便楞住了。除了那张"已订位"的桌子外,所有的桌子都有客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老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进吧台。 我走进吧台,老板指着一个水槽,说:「把那些杯子洗一洗。」『喂,我是客人耶!』「你想等她,就待在这。不然就出去游荡。」可恶,形势比人强,只好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水槽洗杯子。「洗完后,去帮客人加水。」老板又说。我开始穿梭于吧台内外,洗杯子、收盘子、端咖啡、加水。今天店内的客人似乎是那种吃饱没事干的人,都赖着不走。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朝吧台招手,我立刻走过去问:『要结帐吗?』「我要续杯。」『不要吧,咖啡喝太多不好。』我说。「什么?」『没事。』我赶紧收起桌上的空杯子,『浓度还是一样吗?』 「嗯。」走回吧台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我满能胜任服务生的角色。终于有一桌客人来吧台边结帐,老板帮他们结帐,我去收拾桌子。「去坐吧。」老板指着那张空桌。『不用了。』我已经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就在这儿等吧。』老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右手边传来"当当"声,我顺口说出:『欢迎光临。』说完后,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这么投入服务生的角色。客人来来去去,窗外的阳光愈来愈淡,她还是没来。「我要开灯了。」老板说。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灰,说:『开吧。』老板开灯后,走向唯一有客人的桌子,说:「抱歉,今天提早打烊。」 客人走后,老板锁上门,对我说:「我煮东西请你。」『煮什么?』我问。「猪脚。」『我不想吃。』「是不是不想吃同类?」『喂。』「如果我的咖啡可以在台湾排前十名,那我的猪脚就可以排前三名。」『那就煮吧。』我随便选张桌子,坐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端了两盘猪脚,坐在我对面。没有任何寒暄与客套,我和他开始吃猪脚。「天已经黑了。」『我知道。』「她今天不会来了。」『我知道。』「明天我仍然会开店。」『我知道。』「一只猪有四只脚。」『我知道!』没等到她已经够心烦了,我可不想再多说一些没营养的对白。 匆匆吃完猪脚准备要离去时,舌头忆起刚刚猪脚的香味。『猪脚真的很好吃。』「我知道。」『在台湾排前三名应该没问题。』「我知道。」拉开店门,天已经黑透了。我和老板都知道很多东西,5:16 2009-4-27但应该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回到家后,完全没有写东西的心情,也不想说话。坐在客厅看了一晚电视,广告几乎都会背了。开始打瞌睡后,便慢慢走回房里睡觉。醒来后,才想起今天得把服务建议书给老总过目,我还剩一点点没完成,得好好振作才行。一走进公司,看见曹小姐,立刻说:『早。』我的手势和声音应该都很潇洒,那是从昨晚电视的手机广告学的。 再走没两步,突然传来歌声……「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曹小姐竟然在唱歌?   ********************【飞】****************** [双击自动滚屏,单击左键停止]我楞住了。从【满足】的结尾,到【飞】的开头。「约定。」曹小姐说。『嗯?』「一分钟。」『啊?』「八点正。」『喔……』我终于记起来了,『对,没错。』「你老是迷迷糊糊的。」她笑了起来。『这首歌我没听过。』「当然呀。这是我自己作的。」『自己作?』「嗯。」曹小姐点点头,「听了你说的故事后,我以那个女孩的心情,写下这首歌。」『妳好厉害。』「我是学音乐的。」她微微一笑。我一定是太惊讶了,以致身体的动作完全停止,脸部的肌肉也僵硬着。「好听吗?」『嗯?』我还没回神。「刚刚唱的歌好听吗?」 『很好听。妳的歌声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谢谢。」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脑袋还是一片空白。靠躺在椅背上,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被电话声惊醒。『喂。』我紧急煞住正下滑的身体,接起电话。「服务建议书写好没?」老总的声音。『啊!』我惨叫一声,『我竟然忘了!』「忘了?很好。我也忘了要给你这个月的薪水。」『别开玩笑了。』「谁跟你开玩笑!」老总提高音量,「十分钟后拿来给我看!」我赶紧打开计算机,但十分钟实在不够,我只好先暂时把结论匆匆补满。慌忙走进老总办公室时,已经是廿分钟后的事。 「拿来。」老总伸出右手,我递了过去。转身要走出去时,他又说:「先等会,我看看再说。」我不敢找椅子坐下,在办公室内缓缓来回踱步。「你昨天去了动物园吗?」『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你走路的样子,像动物园里的猩猩。」『喔。』我停下脚步。不过我开始放轻松了,因为老总只有在心情好时才会有幽默感。「坐吧。」老总说完后,我依言坐下。他用红笔在文件上画来画去,偶尔跟我讨论一下内容。「礼嫣。」他拿起电话,「麻烦帮我泡杯咖啡。」我心想摆什么老板架子嘛,要喝应该自己去泡啊。「不然你去泡。」他抬起头。『我没说话啊!』吓死人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的眉毛说话了。」这么神?难怪人家当老板,而我却在跑江湖。曹小姐端了咖啡进来,放在桌子上后,朝我笑了笑。「请你解释一下,」老总指着一段文字,说:「这是什么意思?」那是结论的部分,我刚刚胡乱填上的。「青山啊,青山依旧在;夕阳啊,几度夕阳红。」没想到曹小姐低下头念了出来,然后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嗯……』完蛋了,又要出糗了,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头发。「不要走路像猩猩、抓头也像猩猩!」老总又大声了。『这要用点想象力才能理解。』我说。「我不要想象力,我要正确答案!」 老总拍桌而起,桌上的咖啡杯微微晃动,洒出几滴。『我们一定要做好水土保持,青山才会永远是青山。而我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也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夕阳。』老总听完后,先是一楞,再缓缓坐下说:「真是至情至性的文字啊。」『哪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写得普普而已,不算好。』「笨蛋!」老总又站起身大声说:「你分不出赞美和讽刺吗?」『这……』「这是一份正式的报告,你以为在写小说吗?」我不敢再回话,只是望着文件上的青山和夕阳。「算了。」老总坐了下来,「你把该改的部分改掉,尤其是什么青山和夕阳的,下午再交给我。」 『喔。』我拿起桌上沾了咖啡滴的文件,跟曹小姐点个头,转身离开。「其实这份服务建议书,你写得不错。」老总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是赞美,还是讽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回过头发问。「当然是赞美。」『如果是讽刺,就要明说喔。不要不干不脆的。』「你说什么?」『我走了。』我知道说错话了,一溜烟离开老总的办公室。站在办公室门外,我拍拍胸口暗叫好险。「你好象常常挨周总的骂?」我又吓了一跳,曹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旁。『不是常常,偶尔而已。』「挨骂的感觉很不舒服吧?」 『是啊。』「我想也是。」我很好奇地看着她,觉得她的问话和回答都很奇怪。「觉得奇怪吗?」她笑了笑,「因为从小到大,我好象没挨过骂。」『是吗?』我更讶异了。「嗯。」她点点头。『真好。』「不过我反而希望也挨点骂。」『要挨骂很简单啊,妳现在大声唱歌就会挨老总的骂了。』「会吗?」她清了清喉咙,「啦啦啦啦……啦!」最后一声"啦"还特别响亮。『快闪!』我想都没想,赶紧拉着她逃走。「真好玩。」她竟然还面带笑容。『别玩了,快回座位去。老总真的会骂人耶。』她又笑了两声,走回她的座位。我也回到座位,修改服务建议书。 要改的地方并不多,不过结论的部分几乎要重写。这几天用了太多想象力,所以有些文字看起来很不科学。「生命也能这么深吗?」这句很怪,生命不是长度,怎能用深来形容?我把老总所谓的至情至性的文字改掉,再重写结论。中午时分左右,便大致搞定。起身准备下楼吃中饭,在电梯口,幸与不幸同时跟我招手。不,我的意思是我同时看到曹小姐与小梁。「一起吃饭吧。」曹小姐说。「想清楚喔。」小梁嘿嘿笑着,「不要委屈自己吃素。」『不会啊。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羊,就会很快乐了。』「可是你说过你是不爱干净的猴子,怎么又变成羊了?」小梁说。 『不要太拘泥了,真理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又在胡说八道。」李小姐突然从后面出现,在我的后脑勺敲了一记。『妳也要去?』我摸了摸后脑勺。「不要以为我出场机会比较少,就可以忽视我的存在。走,吃饭去。」我们四个人去吃素食自助餐,一人一份的那种。吃饭时我一直在想曹小姐是学音乐的以及她从未挨骂这两件事。「喂,有心事吗?」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怎么都不说话?」『没什么。想些事情而已。』「在想什么呢?」曹小姐问我。『我很好奇为什么妳是学音乐的?』「妳是学音乐的?」李小姐和小梁几乎异口同声。 曹小姐点点头。我暗自扼腕,原本这应该只是我知道的事。「这有什么好讶异的?礼嫣的气质这么好,当然是学音乐的。」小梁看了看我,「如果你是学音乐的,那才值得讶异。」『万一我真的是学音乐的呢?』「我不敢想象。」小梁说:「那应该是个悲剧。」「搞不好是个灾难。」李小姐说。「也许是个笑话哦。」曹小姐竟然也说。没想到今天是以一敌三,我只好把嘴巴闭得更紧了。我的个性是如果必须以寡敌众的话,就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匆忙扒完了饭,跟他们说要先走了,起身离开那家餐厅。走出店门才十多步,曹小姐便追了上来。 「喂。」她的声音带点喘息,「刚刚真对不起。」『刚刚?』我停下脚步。「嗯。」她也停下脚步,「我是开玩笑的。」『喔。』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啊,没事的。』「那就好。」她也往前走,并没有又要回去吃饭的意思。我们并肩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便问:『妳吃完了吗?』「还没。」『那妳回去吃吧,我自己先回公司。』「可是我觉得让你一个人走回公司是不对的。」『妳就当作我有事要忙,所以先走一步。』「当作?」她问:「那表示事实不是这样?」『嗯……』一件简单的事变得这么复杂,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一定要明说哦。」『我一直都在明说啊。』「我还是陪你走回公司吧。」她下了结论,态度还满坚决的。以前老是期待能跟曹小姐并肩走一段路,现在机会真的降临,却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像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一样。电池似乎已经没电了,我晃了晃后停下脚步。「怎么了?」曹小姐也停下脚步。『想听故事吗?』我说。「想呀。」她笑得很开心。『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好。我洗耳恭听。」看见她的样子,我的四肢又活过来了,甚至不再像机器人的僵硬摆动。『有一对认识很久的男女,他们彼此爱慕,却从不明说。』 「嗯。然后呢?」『后来男孩要出国留学,临行前他鼓起勇气跟女孩说:妳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女孩怎么说?」『女孩说:我要说的,就是您。』「您?」『嗯。』「什么意思?」『男孩也不懂。但女孩说来说去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我们走着走着,已到了公司楼下。刚来到电梯口,曹小姐便问:「后来呢?」『男孩出国后,他们还是常藉由E-mail联络。但女孩在信件的结尾,总是署名:您。』电梯来了,我们走进去,她又问:「为什么女孩要署名"您"呢?」『男孩问了几次,女孩却从不回答。日子久了,两人通信的频率愈来 愈少,最后男孩决定在异国娶妻,并打算定居,不回来了。』「女孩怎么说?」『她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我们走出电梯,进了公司大门,我直接往我的座位方向走。「你还没说完呢。」曹小姐仍跟在我身后。『有一天男孩把女孩的mail打印出来,打算拿在手上看。他把纸折了两次,如果摊开来看,由上到下是四个小长方形。结果他看到……』「看到什么?」『在女孩署名的您中间,刚好有一条折痕,将"您"分成你和心。』「哦?」『于是男孩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在我心上。』 「哦……原来如此。」『故事结束了。』]:「喂!」她一时情急,音量有些高,「你又来了!」『可是故事真的结束了。』「怎么可能结束?男孩知道女孩的意思后,一定会有所行动。」『男孩还是可以选择装死啊。』「不可以!」『这里是办公室,而且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耶。』「是吗?」她看了看表,吐了一下舌头,「下班后故事还得继续哦。」曹小姐回到她的位子,我也继续我快完成的工作。把服务建议书完成后,再确认一次内容没有青山和夕阳等字眼,便拿到老总的办公室交给他。老总又看了一遍,最后说:「就这样吧。」我开始打印、装订,然后叫了快递把它寄出。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心情很愉快,嘴里轻声哼起歌。「你走调了。」曹小姐又突然出现。『见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下班了。一起走吧?」『好。』我把一些东西塞进公文包,便起身走人。我们走出公司时,刚好碰见小梁,他看见我和曹小姐走在一起,眼神像惊慌的羊。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给了他一个狡猾的笑。一走出大楼,曹小姐便说:「继续说故事吧。」『我说过故事已经结束了啊。』「故事没有结束。男孩一定马上回国去找女孩。」『真的要这样吗?』「对。就是这样。」『好。』我笑了笑,『男孩立刻收拾行李、买张机票,冲回来找女孩。当男孩终于来到女孩的面前时,她又给了他一个字。』「哪一个字?」『忙。』「忙?」曹小姐皱起眉头,「什么意思?」『把"忙"拆开来看,就是心已亡。女孩的意思是她已经死心了。』「你怎么老是喜欢说这种结局的故事呢?」她似乎有些不甘心。『没办法,人物的性格决定故事的结局。属于这两个人的故事结局,就该是如此。』「好吧。那这个故事的教训是?」『我说过了,这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所以这故事教训我们,有什么话一定要明说。』「那你中午吃饭时是不是有些不高兴?」『只有一点点啦。』「我就知道。」她笑了起来,我有些尴尬,也笑了笑。「那我走了,明天见。」曹小姐停下脚步,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我家的方向是这边,Bye-Bye。」我跟她挥挥手后,要继续往前走时,发觉已到了那家咖啡馆门口。推开门走进去,老板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很怪异。好象是已经掌握犯罪证据的刑警正盯着抵死不招的***犯一样。拿Menu给我时、帮我倒水时、端咖啡给我时,都是这种眼神。『她只是我同事而已!』我大声抗议。「跟我无关。」我闷哼一声,但他说得也没错。我又开始等学艺术的女孩。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想起刚刚讲的故事以及跟曹小姐的相处情形。总觉得面对曹小姐时,我显得太过小心翼翼。好象手里拿著名贵的古董花瓶,还来不及欣赏它的美,就得担心不小心打破。似乎只在讲故事时,我才能自然地面对她。而学艺术的女孩则给我一种安全感以及亲切感,在她面前,我不必担心会做错事或说错话。我愈等愈焦急,学艺术的女孩始终没来,这已经是她第三天没出现了。前两天是假日,虽然等不到她,但心里存在着她出去玩的可能性,因此我只有失望,不至于有太多负面的情绪。但我现在很慌张,好象忘了某样东西摆在哪,或忘了做某件事。 对,就是那种忘了却急着想记起的感觉。但愈急愈记不起来,且又担心忘掉的事物是非常重要,于是更慌张。我突然想到,"忘"这个字也是心已亡啊。环顾四周,开始觉得这家咖啡馆变得陌生,窗外的景物也不再熟悉。甚至觉得出入捷运站的人群不再是正在追求些什么,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住脚跟,以致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难道他们也忘了什么吗?我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害怕她从此不再来这家咖啡馆了。虽然很想嘲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始终笑不出来。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吧台。老板背对着我,正在洗杯子。『她……』我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她只是你同事而已,你说过了。」老板说。『我不是指那个她,我是问那个画画的女孩呢?』「她今天没来。」『我知道!』我提高音量:『她为什么没来?』「我不知道。」老板接着说:「而且,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碰碰运气而已。』我说。「你运气不错,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我有些惊讶,发楞了一会后,直接问:『那么她在哪里?』「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就凭江湖人物的义气!』我握紧拳头,有些激动。「你武侠小说看太多了。」『告诉我吧。』我拳头一松,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真的很想见她。』 老板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凝视着我,动也不动。过了许久,他收回目光,缓缓说出:「现在她应该在那里,但如果她在那里,应该会先来这里……」『喂,说清楚一点。』「别吵。」他看了我一眼,再接着说:「因为她今天没来这里,所以她现在不会在那里。」『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他又转过身背对着我,扭开水龙头洗杯子,然后说:「我不知道。」『喂!你耍我啊!』他关上水龙头,拿抹布把手擦干,再转过身面对我,说:「我只说: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并没说我知道她在哪里。」『那你知道什么?』「她的手机号码。」『她有手机?』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她为什么不能有手机?」『她是学艺术的啊!』「你以为学艺术的人现在还用飞鸽传书吗?」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总觉得学艺术的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就像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学工程的人睡在蕾丝滚边的床单上一样。我的惊讶还没完全褪去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妳在哪里?」「那是哪里?」「怎么去那里?」然后他挂掉电话,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了一些东西。「她在家里。」老板将纸条给我,「这是她家的地址,该怎么坐车我也写在上头。」『谢谢。』我接下纸条,看着上面的字。 准备拉开店门离去时,听见他说:「找到她时,记得问她……」『问什么?』我转过身。「问她吃饭了没?」『可不可以问比较有意义的问题?』「这样问就对了。」我不再多说话,拉开店门走人。我大约坐了廿多分的捷运车程,再改搭公车,第五站下车。天已经黑了,街灯也亮了,但眼前的街景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看着字条上的指示,准备迈步前进时,脚突然停在半空。因为我想到:这样来找她会不会太唐突?还有,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见她?刚刚应该在咖啡馆内多考虑一会才是,如今却呆站在街头犹豫,不仅不智,而且还会冷。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硬着头皮找她吧。她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四楼,一楼的墙上爬了一些藤蔓之类的植物。大门没关上,想按电铃时发现四楼有两户,但电铃上并没有门牌号码。我直接走上四楼,发现其中一户的门上画了一张脸。这张脸非常大,占了门的三分之一,表情不算可爱,只是张大了口。虽然有些线条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涂鸦,但我觉得应该是她画的。我找不到门铃,只好敲两下那张脸的额头。「是谁?」门内传来声音,「是谁唤醒沉睡的我?」这应该是女声,但刻意压低嗓子让声音变得沙哑,以致听来有些怪异。『我找学艺术的女孩。』我说。 「你是谁?」『我是学科学的人。』「为什么说话时不看着我?」『妳在哪里?』我四处看了看,『我没看到妳啊。』「我就在你面前。」我往前一看,只看到那张脸的画像。『别玩了。』我恍然大悟,觉得应该是被耍了,『她在家吗?』「你讲一个跟画画有关的笑话,我就告诉你。」门内的声音仍然怪异。我隐约觉得这是学艺术的女孩在闹着玩,因此很努力地想笑话。「快哦,我又快睡着了。」『我以前如果要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喜欢钓鱼和绘画,因此可谓性好渔色。』我等了一会,门内没任何反应。]:『喂,我讲完了。』门缓缓开启,果然是学艺术的女孩探出头,她笑着说:「你讲的笑话太冷,我刚刚冻僵了。请进吧。」我走进客厅,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以为会看到很多艺术品。』我说。「如果你走进一个杀手的家中,会在客厅看到***和子弹吗?」『这……』「我有间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摆在那里,不在客厅。」『喔。』「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好啊。』她的工作室其实只是这屋子的一个房间,不过并没有床,只有画架。满地都是画具和颜料,还有些半满的杯子,盛了混浊颜色的水。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请坐。」她说。『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哦。」她笑了起来。『跟妳学的。』我也笑了笑。『妳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脚好了吗?』「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感冒好了吗?』「嗯,差不多了。」『那就好。』「差不多要变肺炎了。」『啊?』「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没有。」她说:「画笔好象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你的小说呢?」『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嗯。那太好了。』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感觉到什么了吗?」『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那现在呢?』「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这张画叫忧郁。」她说。『怎么说?』「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镜片,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很有道理喔。』「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的心情。』「这还是痛苦吧?」『不,那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忧郁是多久前画的?』「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喔?』「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回来。」『那妳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镜片吗?』「我已经很少戴了。」『那很好啊。』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上,一幅金***的画。『这是?』我指着图上一大片的金黄。「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彷佛已躺在金***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怎么了?」她问。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象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不管它叫什么,一定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没错。它就叫天堂。」『天堂?』「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彷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妳觉得是,就是啰。』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住宅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那妳飞过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象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现在吗?』「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这么简单?』「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 『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唉呀。」她说。『怎么了?』「你掉下去了。」『嗯?』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好了。」她说。我走过去看图,看到图上有一男一女。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妳画自己画得很像耶。』「是吗?」『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妳长得很艺术喔。』「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加索的画吗?」『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 「妈,妳好点没?」「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妈好多了。」我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冻僵。她又逗弄小女孩一会后,站起身问我:「你刚刚想说什么?」『没什么。』我挤了个微笑。「嗯?」『没事。』我呼出一口气,『她爸爸呢?』她朝我摇摇头,眼神示意我别问这个问题。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一定很辛苦吧?』「没错。」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先是一楞,再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子。她大约30岁,身材高挑,脸虽只上淡妆,但口红颜色是亮丽的桃红。 「小莉,别打扰干妈和叔叔。」女子向小女孩招手,「跟妈回房间。」「我不要。」小莉摇摇头。「让她在这里玩一下没关系的。」学艺术的女孩朝那女子笑一笑。「好吧。」女子点点头,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再走出房间。女子的高跟鞋踩出扣扣声,是典型都会女子上班族的标准走路声。她仍然蹲着,对站在她身前的小莉说:「喜欢这张图吗?」「嗯。」小莉很用力点头。「那妳帮它取个名字好不好?」「就叫飞呀。」小莉的右手食指,指着画里飞翔的女子。「很好听哦。」她指着画里的男子,「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往下掉呢?」 「因为他不乖呀。」「说得好。」她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确不乖。」小莉也抬头看我一眼,我朝这小女孩挥挥手,她却装作没看见。可能由于我是陌生人的缘故,小莉待没多久就走了。小莉走后,我和她可能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于是安静了下来。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对话声:「小莉,把鞋鞋穿上,妈妈带妳出门。」「我的鞋鞋不见了。」「那我就揍妳。」「我的鞋鞋真的不见了嘛!」「那我就真的揍妳!」「……」我和她互望了一会,同时笑了起来。『你是她干妈?』我问她。「嗯。」她站起身,「她的母亲是单亲妈妈,我跟她们一起住这里。」 『喔。』我问:『为什么收她当干女儿?』「这样如果有人问小莉为什么她没有爸爸时,她就可以说:但是我有两个妈妈呀。」『妳真是个好人。』「哪里。」她笑了笑。『对了,妳怎么都没问我:为什么知道妳住这?』「想也知道是咖啡馆老板告诉你的。」『啊!』我突然想起他的吩咐,「妳吃饭了没?」「还没。」她耸耸肩,「我常忘了吃饭,总是要让人提醒才会记得。」『肚子饿的时候不就知道该吃饭了?』「我会当它是幻觉。」『啊?』「开玩笑的。」她笑了笑,「我只要一画图,就会忘了饥饿感。」 『嗯,这叫废寝忘食。』「不,那是没钱吃饭。」她又笑了起来,我发觉她今天的心情很好,一直在开玩笑。『已经很晚了,我去买东西给妳吃,然后我再回家。』「我们一起去吧。」『外面天凉,妳又感冒,妳就别出门了。』「嗯。」『想吃什么?』「都可以。」『吃面好不好?』「好。」我下楼到附近找了家面店,包了一碗面,上楼时她在门边候着。我把面拿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指着门上那张大得出奇的脸说:「这是我和小莉一起画的。」『很可爱的画。』我看了看表,说:『我走了,明天见。』走了两阶楼梯又回头说:『记得要吃面。』 「我会的。Bye-Bye。」走到一楼准备打开大门时,她从四楼喊了声:「喂!」我停止动作,转身仰头,只看见交缠蜿蜒的楼梯,并未看见她。只得大声说:『什么事?』「你说我长得很艺术是什么意思?」『记不记得妳曾说过艺术是什么?』我仍然仰着头。「艺术是一种美呀!」『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说完后,我打开大门,直接离去。走出大门没几步,我才发觉肚子好饿。
  
二维码

下载APP 随时随地回帖

你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微信登陆
加入签名
Ctrl + Enter 快速发布